在当代众多的女诗人中,纪开芹的诗有着自己鲜明的风格。她的诗起点很高。从她的两本诗集里的三百余首诗作看,几乎看不到一般诗人起步时留下的明显的模仿写作,或者学步时的露怯、虚弱与苍白、生硬的痕迹。相反,她的这么多诗是如此的齐整、匀称、挺拔与饱满,显示出独有的精神亮色与诗意蕴藉,其诗写既体现了传统汉诗的风雅、韵味,那样一种讲究含蓄、追求意境与遣词造句的功力与学养之美,又具有现代诗歌的手法多样、形式灵活,讲究隐喻、象征,自觉融入新的诗歌艺术语境的审美特征。这两者在她的诗里得到了很好的平衡与融合,可以说是水乳交融一般的自然、和谐。她的诗中的意象,无论是乡村叙事,或者是一己之抒怀,抑或是现实感悟,应该说还是比较传统的,多为传统乡村的意象或者具有古典的特质,但她的叙写则是碎片化的,感性与理想交织,游离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兼具抒情性与哲理性。她的诗既有着现实的观照与描叙,又有着主体精神的超拔与高举;既怀抱着天下家国的担当,那样一种忧国忧民的胸襟,也拥有着诗歌个我的性情与寄寓,一种内心的倾诉与安置。她的诗具有着水墨画的写意,类似散点透视的灵动,又有着冰雕的晶莹剔透那样精致的质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诗寓忧愤却不绝望,怀欣喜而不张狂,深得中华文化“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中庸之美,其诗写秉持有道,读之能感受到一位女性诗人独特的修为与人格。
纪开芹的诗里有一大部分是写乡村的。在她的诗集《修得一颗柔软之心》中,第一辑就是“我的村庄”。这个在诗中被称为“马北村”的村子,是她深情歌咏的对象。她写道:“河水流动声/就是老屋夜晚叹息声/是一小块碎片被碾压的尖叫声/是急刹车声/是泥土的心惊肉跳声。”这里,我们感受到诗人内心的敏感,她感受到村庄“被碾压的尖叫声”,她与“泥土们”一起“心惊肉跳”。诗人还写道:“没有麦子的春天是马北村的罪人/大片田地闲置着/原野贫瘠,我对春天的幻想就会破灭/麦子不长,所有景物都是虚构。”诗人这是在审判,对土地被荒芜的罪行的判决,这是诗人的愤怒,更是诗人的忧伤。诗人更写道:“我该如何表达,走出去的人/把仅有的一点光也带走了。夜晚越来越长/村庄紧闭嘴唇/在黑暗中发不出一些声音。”纪开芹在这些诗写里,精致的细节与节制的叙事很好地统一,使得诗句拥有强大的张力。她富有想象力的叙写展现出乡村真实的现实,同时,也展现出诗人内心的愿望与现实的图景之间的悖谬,这样使得诗歌的铧犁越过写实的表层,扎进情与思的深层。
纪开芹的诗里还表现了对弱小者的同情,对底层的理解、认同与情感的共鸣。在《我也只是个异类》中,她写道:“总是低头才能看清,紧贴大地的/蚯蚓、蚂蚁/和一群负累的蜗牛/它们有着相同的卑微 从来我们对不能言说的生灵/都居高临下/甚至,我并没有想到/对于它们而言,我也只是个异类。”这是诗人的忏悔,因为曾经的无视与居高临下,因为对“不能言说”者的傲慢与冷漠。诗中对“紧贴大地”者的关注,对“相同的卑微”的发现与认同,写得真诚细腻却又朴实自然,而我们说诗歌语词的拿捏其实质往往是用心之深的情之所至。这一点在《我从一条蛇身上轧过去》诗中表现得更加充分:“第一个轧过去的人一定还能感受到震颤——它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给车子以颠簸,以警醒/第二个轧过去的人/一定还能感受到无言的存在/第三个,第四个……许多车辆轧过去/等到我来时,它仿佛是光的影子/我从它身上轧过去/‘啊’的一声/我终于代替它喊出了疼。”诗人写对一条死蛇的碾压,最见功力的是诗中的数字的列举,第一第二,这些把诗人对生命的悲悯与敬畏之心一次比一次地深刻而强烈地表现出来,也把诗人对被碾压者的“疼”真实地传达出来,具有着强大的感染力。
此外,纪开芹的诗里有着一些日常生活的感悟与体验,也写的很别致新颖,饶有趣味,像“月光照着千重岭,照着我洁白的骨头/一个经历过波涛的人/在这个尘世/觉得还有什么比水更加柔韧”“ 一个忙着赶路的人/总是低着头,守护住清澈的目光/她怕黑暗不小心落进眼睛/她怕再也看不见明媚的人间”,等等,可以说是言淺意深,既有文采又得理趣。而她诗中关于写作的诗,诸如“我写诗,写青草一样的诗歌/苍翠而卑微 我写匍匐在地的诗篇/一棵草不能凌空,一首诗/离不开生活”“ 写文字就像念佛/将每一颗汉字/当做佛祖 提笔前繁华满枝/落笔后只剩清风一缕”,则是对自己的写作理想与伦理的阐释与表白,表达着诗人对诗歌艺术的理解与追求,也是颇有一己的心得,不乏值得品味深思处。
总的来说,纪开芹是一个有着自己诗学追求和原则的诗人,也是生活中有见地主张的诗人。据说,她除了写诗,还写散文、小说等,可谓富有才情,创造力强盛。与诗而言,就两本诗集看来,她的诗已然达到了一个稳定的层次水平,正如上文所言,也是比较整齐的,相信她一定会更上层楼,写出更新更丰美的诗歌。
诗人简介及代表作
纪开芹,安徽寿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曾获得《诗刊》《人民文学》《诗歌月刊》《清明》等征文奖以及《大别山诗刊》第二届年度诗人奖;有作品入选《诗选刊》2014年代诗歌大展专号、《华语诗歌年鉴》《天津诗人》《中国80后诗歌档案》《中国当代汉诗年鉴》《新世纪诗选》《诗刊》、《诗歌月刊》《绿风》《特区文学》《新诗》等。
一棵树在冬天
一棵树不停地删除自己,就像
一个人不停地消瘦
最后,只活在剩下的一小部分命里
在冬天,活着就足够美好
一副枯萎的身体,不需要再和别人争夺阳光
小剂量的活力就能维持一冬
如果,想生动一点
就从大片陈腐中探出头,望一望原野——
那儿有许多细节可以被描绘
倘若还有一池清水,用它来照见颓废或衰败
从中发现一丁点生机
可虚拟姹紫嫣红
在脸上安置春天,身上长出虚假的叶子
也可学一滴水,冬夜里固执地醒着
所有自以为是的物种都觉得冬天是减法
比如我,一直在不停地减
直到形销骨立,身上再也没有
一片新鲜的叶子
所有自作聪明的物种都会假设海市蜃楼
总是喜欢用一种
比青花瓷还脆弱的精神取胜自己
我活在一枚粉笔中
活在一枚粉笔中,越来越矮小
这不会让我感到悲伤
它是我用来与你们对话的一种形式
我哭,我笑,用尽全力带着你们走出狭隘
在三尺讲台上,一点点剥落
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一支粉笔很渺小,任何人都可以碾碎它
可是它也很刚强
没有人能使它弯曲
你们,就是我的全部理想
就在今天,教师节
我看到它在黑板上走过的每一步都是一种指引
每一步都发出圣洁的光
每天面对它,就像农民面对广袤原野
谷物停留在指尖
我的双手永远郁郁苍苍
不管它以怎样的方式离开
我会对你们说
那空中飞扬的粉末,就是我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