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想想
初识雪鹰,正值姹紫嫣红。随便谈起,说到他要出两本诗集《夏祭》和《白露之下》。于是先睹为快,看到了《白露之下》。在鼠标慢慢地滚动中诗句一行一行缓缓地铺陈开来。我说缓缓,是因为我读得很慢,而这慢,是因某种不甚明了的情绪总会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诗人一些直抒胸臆甚而略显急切的表达中。这种情绪,似乎想畅快地蓬勃洋溢,但又不得不承载着某种压抑,最后变成了欲说还休的蜻蜓点水。孟子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这句话是说,欲解其诗,必知其人,必论作者所处的时代。在对诗人际遇不明的情况下,想要捕捉这种情绪一度觉得茫然。但当后来逐渐了解到雪鹰的《白露之下》是其身陷囹圄,在四角高墙内的独自咀嚼;是在美其名曰的“研究生进修中”迸发出的苦乐时,豁然开朗,理解了诗句之中为何会有掩饰不了的愤懑,会有恍如将军令一般激昂的快板,会在快板行进的中途却又忍不住怆然泪下······道教、佛教、基督都成了包裹伤痕的药膏。豁达是源于看透还是看破,其二者的意义完全不同。我想“白露诗篇”于诗人自身的意义是深远的。那既是诗句,又是寄托,既是心中的挚爱,又是心灵的自救,这已远远超越了诗集本身的价值。
白露为霜。霜打过的生命
才够劲道柔韧,才有藤条的弹性
才有盐白的洁净
不经意的邂逅,让我们相识相知
我抚你于掌,看光滑的面残留的颜色
清晰的充血的脉络,与掌纹一致
标注了这一季你我的前世今生
——《落叶》
我努力地做一件事
反复包扎,尽管近乎徒劳
但我仍在坚持,一层一层
不间断地包裹。下一步
我要在配方中,加入佛药
道药,基督的酒精。然后
再一层层包裹,一直包下去
包下去,直到死亡
——《包扎》
雪鹰的诗歌是敞开的,这个敞开指内容也指内涵。爱情、婚恋,父母,农村、牢狱、梦境和淮河岸边的人…… 即景、即事、即人、即物,融合一起,自由开放地陈述,此情此景藏有万象,一时一地伸向无穷。诗歌多先写实,再由实入虚,从现实的层面飞跃进入广阔的时空。
天,已经黑了。无可阻挡
没有星月,那就找一盏灯吧
至少要有清冷的雪光
或者闪烁的萤火
或者乌亮的眼球
幸好,母亲正在做针线
她用缝衣针挑拨灯芯
啪啪地炸了几声,之后
路口,亮了
——《灯》
一生陷在这里,从生到死
周期,就是一株苦楝树
普通的土生土长的硬料
因为我的存在
斑鸠筑起了新巢
灰鹊衔走了树果子
温暖在树上摇晃
怀念在别处发芽
因为你的存在
我放弃了远行,用一生
去擦拭你的名字
直到大地图上擦拭了这个黑点
我的坟头,再生一株苦楝
——《淮南》
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飞跃并非凭空而起:简练朴素的语言,主体情感先落实到客观具体的形象上,然后再有渗透、跳跃到飞跃。
那个畏寒的童年早已粘在故乡上学的路上
七岁起,赤脚踩痛的雪窝,红肿的冬天
棉絮包裹的冻疮。几十年了
病根依然生在心里,在温暖的日子里发痒
在寒冷到来时枝繁叶茂
直到今夜,泪,如同四十年的陈酿
但没有倒进杯里就结成了冰渣
我努力回望那片海,本已浩瀚的海
不在乎多几滴苦涩,在这下不尽的雨里
——《下不尽的雨里》
顺着古老的寿唐关
一路上马不停蹄,风餐露宿
时间的碎片铺就的驿道上
马蹄的响声,开在青石板的胸膛
水花四溅。樱桃花白了惊诧的脸
我翻山越岭而来,看这里
碧野晴空,山环水绕
风,能柔碎人的骨头
在你的身边歇息,不是偶然
这颗虔诚的心,早已等了千年
你和衣而眠,羞涩与矜持
挂在早春的枝头
我只想与你有个约定
情思绽放的那一天,如果
那匹青鬃马,没有踏响石湾的街道
请你注视山脚的淮河
那叶粉红的孤帆下
站着的,就是盼你千年的情郎
——《与桃花的约会》
在这里,内容和内涵犹如秀女手中编织的锦缎,横竖交错,绝非托物言志、借物喻人、叙事传情等一言可以概之。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缠绕。诗歌在贯穿始终的微妙的情绪中展开、对接、提炼、综合,呈现出锦缎般完整同时又可以在阳光下细细品读的美丽。
在这里,不能不提到诗人的语言。俄语诗人布罗茨基因《文明的孩子》一书而成为中国一代知识人的思想启蒙,这位20世纪苏俄时代最独特最优秀的诗人认为:诗歌是语言存在的最高形式。而语言在他看来,是拯救者、是自由和解放,这些统统和人类命运有着最密切的关系。我想雪鹰的诗句是对布罗茨基此观点的验证。绝大多数写诗的人,在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之前,都要经历长期的思考,雪鹰显然更有机会触及到诗歌的深邃和丰富的灵魂。生活作为庞大的物质现场,最容易使人迷失自我,只有在一定程度的脱离之后,才能安静地思考诗歌的灵魂。无论是否为主体自身的选择,结果是雪鹰获得了暂时地脱离,那些曾经无法躲避的语言的现场性、物欲性、技术性,此刻就像重重叠叠的肥皂泡一样,迅速地破灭了。感官却像春天的树苗开始疯长。芸芸众生,寻常小事,哪怕一首普通的歌曲都给诗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撼动。生命的苦难组合成他内心的风暴,使他不自主地形成了直白、朴素、具有象征意义的独特的语言风格。
还是曲婉婷的歌
音韵缠住灵魂
还有汪峰,真诚的呐喊
不是活着,就是死去
或者死去活来。这年头
除了他这样的歌者
谁有胆魄,呐喊一声
——《短诗一束》
这一觉醒来,已经隔了一世
春天已经站在枕边。
——奠(组诗)
门开了,春天仍被禁锢
而对于螟类的我们
盼一次惊蛰
总要倾其一生
——《春天的门》
飘过去,没有惊动花草
斑鸠和老鸹继续比着黑翅膀
我没有带走黑白
没有留下一束蚕丝般的光亮
我在茫茫黑夜里游荡
匆忙中与你擦肩,相望
——《风》
还有部分诗歌中诗人运用了语言的迂回,在反复的吟咏中强调内与外的纠结、茫然、无奈、落寞和孤独。
四楼的灯光亮了
秀发亮了
有人就在窗前
风大了,但没有用
雨大了,火车叫着远去
但没有用
窗帘紧闭,眼睛紧闭
没有用。没有用
整个秋夜
四楼的灯光,一直亮着
就这么亮着
——《四楼的灯光》
最后还要关注到雪鹰诗歌语言的多元性。我们看到,三卷诗歌中,语言风格始终以朴实见长,但语言的使用范围却不仅仅拘泥于现代汉语。诗集中既运用了洗炼的口语,也引用了的文言、卦辞,甚而使用了民间小调,皆为配合诗情的需要。(当然其中文言的尝试尤其是雪鹰这样带着引号直接引用是大胆而有难度的,雅与俗、庄与谐的配合要达到的最终目的应是与诗境的浑然天成。在这一方面,我想很多诗人都需要更多的努力:将文言进行高浓度地熔铸成为自己的诗句,而不单单拘泥于表面意义的理解。)
我卜到光明照耀大地的一卦
变爻辞曰:“晋如,摧如,贞吉。罔孚,裕无咎。”
因为尚未得到信任,肩上没有责任
因为阳光普照,内心充实
我无忧无虑悠然自得
这一六爻卦,就是微缩的世界
——《清明解卦》
我在每一卦里寻找温暖,在每一爻里
翻捡面孔。模糊,褪色,甚至
腐烂的面孔,不断地,生死轮回
“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嚼,吾与尔靡之。”
来吗?罢了,美意罔顾
还是独醉吧。从立冬到春分
文王说:“履霜,坚冰至。”唯有践行
——《三周年祭》
九十年前,四爷到扬州去买四奶
交钱时四奶问:“夫家居何处,有何风物?”
四爷用沿淮花鼓调唱到:
“九连塘,大世面,棒槌山,眼泪寨—”
“多好的去处啊—我的小乖乖—”
——《花鼓调•眼泪寨》
现代诗歌评论家谢冕指出:客观现实的斗争,是诗歌的源泉。但造成诗情的契机,却是一种浓郁的激情。一般的生活并不能激发而为诗。人们因斗争的强烈而心灵受到“感荡”,然后发为歌咏。(《湖畔诗评》。《白露之下》的三卷诗歌虽是狱中所作,但我以为这本诗集不能完全理解为是诗人的发泄、倾诉和自我救赎,特殊的环境背景和心理重压是形成雪鹰诗歌语言风格的原因之一,但将激昂、愤懑、压抑、孤独、失望混合一体成为诗句的一定是丰盈而单纯的内心,和内心深处对生命的坚持与热爱。唯有爱的真诚才有怒的深邃。在简单的语言构成中,诗人站在独特的视角关注着平常或者不平常的物像。无论吟咏、贬损、讥讽,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昨天最后的一缕风过后
我们不得不说,春天
已经走了,已经属于别人
明天会普降燥热
我们感受着死亡与新生
感受着大树上挂满的
谎言一般的哗哗的叶片
——《又立夏了2》
我们都是大地的囚徒
囚徒手里的囚徒
用什么,才能换取自由?
——《中秋问月4》
几乎所有的诗人都会尝试“死亡“的主题,俄罗斯诗人艾基在接受俄罗斯《新时代专访》时说:“诗歌与死亡的主题紧密相联。它关注的词语紧邻着生活、死亡、上帝,或是那种创造了万物的不可言说的力量。”雪鹰的《白露之下》中关于死亡的设想和探究也不鲜见。
只是,我想知道
如果——
那么,碑文怎么写
你是否记得,那枚落叶
被折断的一角
——《短诗一束5》
走上这一遭,与万物成一家
之后,灰飞烟灭
没有早晚,也无所谓悲喜
——《癸巳夏断想五》
雪花的靓丽是我生前你不懂的诗句
死亡就是蒸发生命,一点点冰凉的清水
——《夏天的墓志》
虽然我们没有看到诗人洒脱自如的豁达,而是更多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助与无奈,我想着才是真实的。同时这并不表示诗人在面对一个个饱满的物象列队在上帝面前时,会麻木或者淡然。一个人的内心始终是行为的向导,我相信当诗人发现它们、书写它们、贬损它们或者赞美它们的时候,白露一样丰盈的情感会依然迸发!死亡抑或生存,落叶抑或夏花,白露或者秋分,雪鹰会一如既往在广阔而忧伤的心灵空间继续为它们留下足够的位置。
诗人不是这个时代最边缘的人,是他们的存在让这个世界更加灵动和完整。在文明的进程中,我们浑身裹满了各式各样被既有文明强行定制的铠甲,我们的存在对于伟大的时空而言恍如微尘,不,可能连一粒小小的微尘都不是,因为不能确定是否有机会在阳光的射线里伴着其他微尘一起舞蹈。生命本身无足轻重,但是诗歌给了生命探索自我世界和外在世界的手杖。饱满的或者残缺的美好将生生不息!正如作者自序所说:白露之后还有秋分还有寒露······时间将继续湍湍流淌,“白露之下”是结束也是开始。既然曾经“远在尘世之外,无轨可卧”,何惧“断崖之上凄风凌厉,鹰啸霜天”?雪鹰展翅,无惧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