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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微信公号七传八转地转到了老家蚌埠,多年未联系的一老邻居,看了图文中的照片,疑疑惑惑,确认了是我后很是惊喜。
于是,加了微信,一连几天都在叨叨着老蚌埠街亚美巷里的陈年旧事。
你知道的那个谁谁谁,中学没上完就跑二马路摆个地摊了,可是发大财了,如今能在蚌埠街富豪榜排前十;还有那个谁谁谁,一脸的鼻涕可以当浆糊用的,上大学后出息了,大学教授转仕途,现在山东一个地方当市长。
我就云里雾里地听她热闹。
跟她打听巷子里几个人。我提到秦嫂,她说十来年前就过世了。
也是奇,八十岁的人手里还拿着针线,身子一歪跟睡着似的就走了,很安详。
喜丧里算是福报了。
我心里就翻腾了好一阵子。
秦嫂跟我们不住一个院子,我也是由大人们那些天八卦她接到一封台湾的来信,才知道了她就是秦嫂。
人瘦削却干净,脸上挂着笑;不大出门,穿着老式的褂子,好像要把多年的日子都穿到身上,不让它离开。
台湾的那封来信,在我们整条巷子里引起了轰动。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港澳台有亲戚,就是寄个明信片回来,也像比尔·盖茨、巴菲特、马云跟你家熟一样遭人羡慕。
有点怪诞,也就是几年前,谁要是有这种关系就得贴着二等人的标签,活在水深火热的煎熬里。
那几日邻里见了,总会秦嫂长秦嫂短地絮叨个不停。
小巷人中,数秦嫂活得最苦、最累、最难。
她原本是小商贩之女,家境殷实,人也生得清秀。当时,驻地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连长看上了她,连求带使横,成了夫妻。
婚后,小连长倒也疼爱新娘。抗战胜利之后的蚌埠街一片安详,两口子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未及两三年,风云突变,国民党军队兵败如潮。那连长丢下身怀六甲的秦嫂,匆忙随军南逃了。
商贩之家,屡遭散兵游勇的洗劫。父母惊恨交加,相继离世,留下了拖着幼子孤单单的秦嫂。
听人说,决计不改嫁的秦嫂,拾破烂、帮工、做保姆、砸石子、糊纸盒,只要能维系生活,她哪行都干过。
听人说,顶着国民党军官太太名声的秦嫂,批斗会、学习班,她哪样罪都遭过。
市井里的一个普通女人,在历史的漩涡里被折腾出一个时代的光影。
秦嫂拉扯大的孩子忒争气,招工进了一个街道办的小厂后,泥里头滚,脏活里累,黑灯瞎火地练技术,成了全市“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的典型。
被日子熬干了脸的秦嫂,脸上渐渐地有些红晕,人也精神起来。
热心的老街坊都劝着:孩子也成人了,你也没心思操了,再找个人作伴吧。秦嫂笑笑:“都这把年纪了,还丢那个人干吗。”
街坊们心里慢慢地明白了,秦嫂人善,实在,短长都是一场夫妻,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大兵。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海峡两岸人员交往开禁,涌现了在台老兵探亲潮。
街坊邻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遇到了返乡探亲的台胞,就打听:在岛上有没有见着当年那个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秦连长?
还真有了结果。音讯是红十字会转来的。
邻居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放开嗓门议论,说是秦家老头在那边弃戎经商了,买卖大着呢,每年进项不少于千儿百万的;有的说那老头挺仁义,要带几百万回来认儿子,给秦嫂养老呢。
但当事者秦嫂却闭门不出,她的孝顺儿子对邻居的追问,也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不出门的秦嫂,藏着让人不安的宁静。
就有人嘀咕着:别出啥事了吧。
底细到底叫好事者摸出来了。
那秦连长在败逃的路上负了伤,叫几个生死兄弟拖上渡海的运兵船,死里逃生,去了台湾。
在高雄,开杂货铺的一个年轻寡妇,一口粥一口饭地养好了秦连长的伤,他也就撑起了那一家的门户。一盒烟、一袋干果地熬呀熬,秦连长成了一家小酒楼的秦老板。
信上说,他非常想念故乡,非常想念那未见面的孩儿,要带着妻女回乡省亲。
全巷子女人的眼泪,都让这事给勾出来了:秦嫂呀秦嫂,几十年的苦日子没能压弯你的腰,这回你可要挺住啊。
终于,有一天,容光焕发、西装革履的秦老板一行,敲开了秦嫂家紧闭了许久的那扇门。
秦嫂骤然老了许多,挺着瘦弱的身子,让座、沏茶、招呼人。
秦老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认了儿子,拿着礼品拜过四邻,捧上十万元人民币表表心意。
那可是连万元户都没有露头的年代,十万元在我们街巷,是个惊人的数目。
秦嫂挥挥手:苦日子捱过去了,大家活得都不易,我收钱就薄了人。
秦老板跪下了,可秦嫂死活硬是不依。
那场景,谁见谁落泪。
此后,小巷再没了台湾的信和有关秦老板的传闻,也再没见那个做了老板的大兵。
可老蚌埠的华盛街、青年街、二马路街巷的人,都知道了秦嫂的名字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