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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娥来辞别的时候,正是工厂最危难的关头。我爱人也没细问缘由,叫来王会计,让他多发翠娥三个月工资,看厂里这两天可有送材料的货车进山,带她回山里。
翠娥有些惊慌,木讷地说,“我知道你们正难,我这时候离开,实在是……”“你走吧,厂子也撑不了多久。”我爱人挥挥手,翻看桌上一大堆货款单子,眉头紧锁。
翠娥原先在我爱人的工厂大别山分厂里,活干得又快又好,而且是多面手,整条流水线上的活她样样精通。我爱人几次要调她到合肥的总厂带队伍,她都以等孩子大了再来,大儿子上中学了,她的女儿出生了。直到两年前,她把女儿交婆婆照顾,这才过来。我印象中她常咳嗽,丈夫在外开车撞伤了人,赔不少钱。唉,工厂几百个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翠娥搭货车回大别山老家的那天,我听王会计说她流泪了,再三说自己舍不得离开工厂,也不忍心看着这工厂倒掉。厂子不倒,大家有活干,才能挣钱养家糊口。王会计把一个信封给我,说是翠娥临上车时让他转递给我,我回办公室随手把这信封扔抽屉里。那段非常时期,我昼夜不离爱人身边,陪她跑银行、小贷公司,迎接一批批债主,听各种扎耳朵扎心窝的话。我在车后备厢放一根木棍,家门边放一根木棍,接连的恐吓与谩骂,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期间发生的许多事,让我看见了世道人心中最恶最暗也最阴险的东西,三生三世的酸楚,都没空去流泪,暂且不说也罢。我是个记者,也是个作家,亲眼目睹了风波浪里做实业者遭遇的惨烈巨变。我做了一件事:请八旬老画家柳新生先生,在企业劫后的那年初春,为我爱人画了幅水墨人像,形神俱佳,特别是那低头间锁得住万般忧伤的柳叶眉,道不尽她内心的艰辛!我请大画家朱松发先生为画作题款时,朱老说,“画的是你老婆,这文章要你写我来抄!”这幅《碧玉年华》,现挂在我山野间的寒舍里,算是对特殊年代一位散尽亿万资产,让几百员工各有归途的企业家的纪念吧!偶尔想起翠娥时,向王会计和老员工打听,他们都说不清。翠娥也没电话,她家住大山里,很偏的。
上周,我回单位找证件换记者证,翻桌肚倒柜子,翻出一封未拆开的信,正是两年多前王会计交给我的翠娥那封信。我拆开一看,打了个冷颤,这是医院的病历本与住院单,分明写着“肺癌晚期”。细看那半页纸的信,翠娥先是道歉,称不该在工厂最难的时候离开,看你们顶着那么大压力,也是为几百个家庭谋口饭吃。自己诊断出这个病,医生让先交3万元,立即住院,等待手术。我家状况你们也知道,只好回去想法子攒够钱,再来住院。
我心凄戚不安,忙给爱人打电话说这事。我爱人说马上找翠娥一个村的老员工打听。肺癌晚期,快三年了,翠娥还在不在人世了?她那家境,到哪儿去筹手术费用!
“翠娥还活着在!”我爱人在电话里掩饰不住地高兴。这好消息是跟翠娥一个村民组的工厂老员工说的,他说翠娥不用手机,白天给人家往山上扛木头、钢筋,挑水泥,山顶盖屋,悬崖上建栈道用。这活虽累又危险,但收入高。这位老员工说等她晚上回家,到她家去,让她回孙总电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车间里那个常咳嗽、身材单薄的妇女形象,她怎么能当得了挑山工啊!
当晚十点多钟,翠娥打电话来了。她在电话里咯咯咯笑,我爱人问她身体健康状况,她说,“现在爬山路习惯了,不像以前干活那么累了。人家扛一根钢筋上山,我一趟扛两根。”我爱人忍不住问,“那你咳嗽可好点了?”“不咳嗽了,也没空咳嗽。上次从工厂回家前,去省城大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我肺癌晚期,要住院开刀。我扛了一年多木头、钢筋,攒够了3万块钱,去医院拍片子,医生说我肺没毛病,钱也不用花了!”翠娥又咯咯咯笑个不停。听说我们也进山了,她说,“好呀,爬山干活,出力流汗。你们是好人,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翠娥承诺说,天再冷一点,请人酿糯米酒时多酿一坛,送给何老师喝。作家写文章,不能没有酒!
寒冷会改变很多事情,劫难往往给人以重生。浮生一场,山水几程。距我们生命最近、最亲的大山间的朝雾暮色,烟云收卷,为乐观豁达者酿就了一份细水长流的甜蜜;知足而能放下的人融入其中,一切也会越来越好!(缩略图/王必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