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乱碎片似的工作闲暇,我常常随手翻开李成这本《小沧桑》(新华出版社2017年出版),每次翻开,无论从那一页读起,都会有滋有味。
这洋洋数十篇美文,可以分为几类: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就学期间的记忆故事,各种动植物的杂记,居京散记,人物随笔等等。我试图做些分析概括,在这斑斓驳杂、仿佛一个无数生机勃勃人、物、事的大世界面前,每每感到概括性语言的无力,就像司空图所言,“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不过,我还是试图用最深的印象与它“握手”吧。
这本散文,是朴素而温馨的“情”的结晶。
正像《栗》,成君笔下的文字都是“有情”的,淡而绵长、浓而深湛、发乎于心的情感宛若粘合剂,把松散的文字融为一体。这里有对父母亲朋的深情,有对可爱的人间造物的痴情,有对少女朦胧的恋情,而其中最动人、倾注了大量笔墨的,则是对故乡风土人情的留恋、怀念、往事不再的怅惘之情。
例如《乡土情深》里写到的父亲,教书之外也力田,成君回忆和父亲一起干活的情景:“他干活像他写字一样,工工整整地栽插每一株秧,仔细收割下每一株稻谷。当稻谷和麦子收到打谷场上,脱粒晒干,堆成一座座小小的金字塔时,他看着那黄澄澄的谷子,眼里放出喜悦的光,嘴上一个劲地说:‘真好,真好!’那目光不亚于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孩子,看那架势,他恨不得把每一束稻穗都揽在怀抱,把每一粒谷子都搁在掌心捻捻,闻闻那特有的清香味儿……”
父亲对庄稼的深情,成君对父亲的深情,以及他对乡土的深情,都浇融在这灼热的文字中。
这本集子里,描绘了大量故乡的人与事,从做纸风车到搓泥巴,从荞麦花到果园,从山坡到“营盘”,从养鸽子的少年到放蜂人……他们都是那样地充满生机,那样地富于乐趣,那样地值得反复回味品咂。写物往往萦绕着写人,人、物、事融合无间不分彼此,例如那做纸风车的憧憬着大海的欢乐少年,一起逃课去充满“树的气息、叶子的气息、桃子的气息”的果园的懵懂同窗,大眼睛、圆脸庞、想摘一朵荞麦花戴又不忍心的女同学……他们在李成兄的笔下,欢畅之余,也笼罩一种淡淡的哀伤,因为那全是流逝的昨天。可是,他们也并未真的流逝,那些美好永存在心里,又借文字获得了新生。
《伞下的记忆》是写得情感弥满的一篇,罕见地使用第二人称,呈现了雨伞给予少年的作者曼妙和诗意的记忆,尤其是写到忐忑惆怅的初恋,从“伞下”写到了“伞外”,从喜悦写到迷茫。雨伞的意象宛若盛开却又枯萎的花朵,让人想到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的结尾。
在某种东方的观念里,遗憾和失落是实存,而曾经的爱恋和美好也是实存,它既产生,就在那里了,不多不少,不生不灭,只等着唤醒和相遇。从这个意义上,它可谓是更重要的实存。所以忧伤也罢,离开也罢,漂泊也罢,这情感总在记忆里,故乡也总在身边了。
李成君的这本散文集,是饶有兴味的“趣”的荟萃。
趣,是乐趣、情趣、有趣。李成君曾传我一些物类的考证随笔,例如扇子、鞋子、帽子等等,旁征博引,妙趣横生。而此书中,成君对人间造物保持着旺盛的乐趣,让生活富有情趣,写出来也十分有趣。
这本散文集,从橘、石榴、栗、柿、杏、藤、野草,到槐、桐、枫、椿,再到辣椒、水芹菜、萝卜、菱角……大自然的植物,林林总总,都有细腻的摩挲描绘。大自然只有被“人化”,才是可亲近、可审美的。成君不仅介绍了它们广泛的生活用途,描述了围绕这些造物的鲜活个体经历,而且随手检索出它们在历史、典籍里的摇曳姿影。于是,普普通通的造物,就具有了生物、人文、历史、社会等等多重意蕴,叹为观止之余,真令人暗叹“何其妙哉”。客观物象从“自在”的遮蔽中呈现,恰恰映射着“自为”(主体,人)本身的光辉,人与世界便是在相互的“去蔽”中走向敞开、走向和谐、走向自由。
就以《菱角》为例吧。开首先写了个“北人食菱”的典故,讽刺那些“强不知以为知”之人。再写小时候食菱,煮熟的菱肉和生菱角是何种滋味。又介绍了二角、三角、四角菱的区别,引用《武陵记》曰:“四角三角曰芰,两角曰菱。”再引用《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原来,菱叶也是屈大夫华服的材料之一呢。再写到父母下水捞浮萍水藻时,顺带采些菱枝、菱叶,可以“喂渣子”(喂猪),母亲又选择一部分好的菱叶腌制起来,作为下饭的“菱角菜”。笔头一转,又将人引入历史和文学,悠扬的《采莲童曲》《采菱曲》让田园牧歌般的场景呼之欲出。文末,引用元人陶宗仪《元氏掖庭记》记载的帝子宫娥戏仿农夫村姑采菱,感慨其走向了清新自然的反面而成为骄奢淫逸。你看把小小菱角,写得多么生动、丰富、多彩、有趣。
观此书,一位用心生活、每每在寻常事物中发现极大情趣、美感的作者,如在眼前。
这本散文,也是深厚悠长优雅的“典”的沉淀。
成君积年以淘书、藏书、读书为乐事,乐此不疲,悠然自得,他的丰厚学养、知识都兑现在散文里,可以说引故用典做到了信手拈来、随手举出,和他的叙事状物、抒情说理融为一体,非但没有“掉书袋”之嫌,反为文章增添了厚重的底蕴风采,可以说尽得文人学士散文之优雅典丽。
这本散文,也是真纯缱绻浪漫的“诗”的沉吟。
李成君的另一身份是诗人,多部诗集的作者。《小沧桑》之底色,乃一本充盈着浓郁诗意之作。已经介绍了其中的情、趣和优雅,这本书里还有着满满的“童心”“赤子之心”。
成君之记人物,是这本集子里特别耐读部分,读起来温馨、惆怅、意蕴绵绵,何者?他把自己之所受教、受惠、受益,以及所感受的各位诗人学者平易的性情、慷慨的人格、深湛的学养、友善的品德,全都诉诸文字。例如,梅雨季节江城书店里巧遇的曾卓;例如,“蔼如春风”的蔡钟翔老师;例如,似“一瓯清水剪层波”一般的黄葆真老师;例如,走过“月光下的棕榈小径”去访问的潘啸龙老师……唉,惭愧,其实蔡、黄二老均做过我的研究生导师,他们如春风吹拂的授课,与世无争、温润如玉的为人,仿佛历历在目,而我竟没有成君的妙笔,也无他这样优雅而诗意的思绪,将他们的身影定格为一尊尊美玉般的雕像。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某一刻的诗人。而这本书,充满着这些由一颗诗意的心流出的诗句。尤其是结尾处——
“那些笑脸现在在哪里呢?”(《荞麦花》)
“一个人一辈子不离本土,就像一株植物,生长于此,开花于此,最后叶落于此,未尝不也是一种幸福。”(《乡土情深》)
“时光带走了许多事物——我们的青春,我们的青涩,甚至还有我们的意气、豪情、理想,但是,它到底带不走我们的记忆。”(《二十五年前的一天》)
它们即便忧伤也温暖,虽则简短也漫长,性灵荡漾,诗性闪耀,如蓝天中飘荡的浮云、海岬里湿润的礁石。
我深爱的南美诗人帕斯,也相逢在这本散文集里。《闪电·游泳》里引用了一首帕斯的《生命是闪电》:在躯体的黑暗里/骨骼是闪电/世界啊,一切都是黑夜/而只有生命是闪电。
成君由之感叹,“生命是无往而不受局限啊”,并解读帕斯这首一气呵成的诗,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崇高、辉煌和伟大。一句“生命是无往而不受局限啊”,其实我明白,道出了无尽的苍凉和荒芜、黑暗。成君是有着不足外道的悲剧故事的人,他没有被淹没,而是走了出来。他更加珍视生命,生命中的善良、美好、诗意、生趣、从容、典雅,他对世界每一样值得品味的事物都是那样细致、耐心地品味、把玩、吟咏,这是一种珍视的体现吧。经历了黑夜,才更懂得闪电。而照亮黑夜的闪电并非凌虚蹈空而来,而是由这些善良、美好、诗意、生趣、典雅、丰富而坚实、火热的人性放射出来的。
书名曰“小沧桑”,是面对沧海桑田、人世荒凉的骄傲,更是一种找回自我的从容。《东山坡》末尾写道:“可是当我再次离开,走了一段路,回望,仍看见东山坡真的像一只小花狗,跟在我后边撵了很远、很远。我多么希望它能送我一程又一程,就这样一直送下去啊。”
所有的“东山坡”都不会远去,它们真的会送我们一程又一程,伴我们度过这黑夜似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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