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看到一群孩子在湖畔放风筝,脑子里立即有了儿时琐忆。天空的维度发生改变,多种影像重叠,以至于到了晚上,一只只风筝出现于梦境,遨游天空,突然变成一页页印着汉字的纸,它们自动编列、聚集,然后组成一部线装书。书面上有两个醒目的大字:论语。
这些年,我一直想买一本宣纸印刷的《论语》,送给儿时的伙伴宁虎。可是,却不知道他生活在哪。小学五年级的一个星期天,他随父母进城,离开了小镇,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面。40多年过去,每当看到放风筝的少年,那奔跑的身影一闪就变成了宁虎的样子。
我们奔跑在河床上,奔跑在湖滩上,奔跑在彼此暌隔天涯的记忆时空里……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哥哥学会了扎风筝。镇上孩子都会扎风筝。宁虎本不是镇上孩子,因全家下放落户小镇。没有人愿意教宁虎扎风筝。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宁虎的爸爸妈妈不为宁虎扎一只风筝,或主动出面请别人替宁虎扎一只风筝。
一开始,我也不愿教宁虎扎风筝。有一天,我扎好风筝的龙骨,却找不到薄薄的草纸,正在发愁,宁虎走过来对我说:“我家有纸。”说罢,他跑回家了。一会儿,他拿来一本厚厚的掂在手上却并不沉的线装书。我并不知道这是宣纸印刷的古籍。我问宁虎:“《论语》写什么?”宁虎没有回答,而是说:“这本书没用,我爸每次看,都被我妈夺下来,不许他看,说越看越使人无用。我妈撕了不少书生炉子呢。”
用宣纸扎的风筝,飞得又高又稳。我一边放线,一边奔跑。宁虎跟在我身后奔跑。收回风筝后,我交给宁虎,由他尝试。他高兴不已,又非常紧张。宁虎拉着风筝线奔跑,我跟在他身后。宁虎收风筝时,动作不娴熟,没能根据风向掌控风筝下行的速度,结果风筝缠上一棵柳树。他用力一拽,风筝破了。
宁虎跟我学会了扎风筝。我们用《论语》的纸粘贴的风筝,飞行速度和高度都超过镇上所有的风筝,包括那些高年级学生的风筝。大家终于发现他们的风筝,跟我和宁虎的风筝材质区别于纸的不同。于是,他们也想得到这种纸,却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我和宁虎统一了说法:是从供销社旁边捡来的。有个念初二的男生眼尖,他从宁虎的风筝上看到了一排字,于是取笑道:“你爸爸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老九!”初中生判断力就是比我们小学生强,他竟然将这事上升了一个层面:宁虎爸爸藏有坏书籍。
我和宁虎坚持说,书是捡来的。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宁虎鬼哭狼嚎的哭叫。他爸爸从来不打他,可这一次,竟然一边怒骂,一边鞭打他。宁虎的妈妈也骂着宁虎,间或骂骂宁虎的爸爸。我估计全镇一半人,得知了宁家“训子事件”,但没人前往探听究竟,或者阻止凶狠的家暴。
我敏锐感到,宁虎为什么挨打。我溜出屋子,来到宁虎家的后门,轻轻一推门,门开了。他们仨突然发现我,都愣住了,声音戛然而止。我说:“宁伯伯,我和宁虎扎风筝的纸,的确是捡来的。”宁虎爸爸困惑地看着我,半天嘴巴动了一下,不知道想说什么。宁虎妈妈说:“真的是捡的?那我们家的那本……”宁虎连忙说:“不是你用它点火生炉子了嘛!”宁虎妈妈似乎恍然大悟,说:“是的,是的,我用它生炉子了。”
这一夜的风波,终于在我的干预下平静了。我长大后,才想明白我当年“机智”的表现,尽管本意只是让宁虎少受皮鞭之苦,但实际达到的效果却是将宁虎的父母从恐惧的深渊拉了出来。从此,两位从遥远城市下放到镇上的知识分子,一见到我就用他们的方言,客客气气问好。我请教学习上的问题,他们也乐于回答。
我和宁虎决定共同扎一只大风筝。竹篾、芦苇秆和细铁丝这些材料都有了,只缺纸。那本《论语》,剩下几张残页,不够糊一只大风筝。看着扎好的龙骨骨架,我俩一筹莫展。哥哥取笑我:“这只老鹰飞不上天了。”
我问宁虎:“怎么办?拆了扎只小风筝?”宁虎摇了摇头。他悄悄对我说:“我家还有一本《论语》,我们要让《论语》飞上天!”我心里一震,对他说:“怎么可能……”宁虎回家了,返回时身上藏了一本书。跟上次那本线装书规格大小一样,纸张柔柔的,轻飘飘的。封面上写着:论语集注朱熹。我惊讶不已,宁虎家到底有多少《论语》?我迟疑之时,宁虎已咬断装订线,将封面和封底撕了,然后小心地把双层对折的内文纸打开,铺平。我立马拿来糨糊,将纸粘贴到龙骨架上。我们还不时念一念风筝上的文字,“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一次,没有引起镇上高年级学生及大人的警觉,也没有惊动宁虎的父母。我和宁虎的风筝,吸引了无数羡慕的目光。
多年之后,我熟读《论语》,觉得它一点也不深奥难懂,每一句都是那么灵动,如凌空飞翔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