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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说||探春,做事的人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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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读《红楼梦》,对探春比较无感,就觉得,她是一个没什么故事的人。

那时候说一个女人有故事,通常指的是爱情故事,就说曹公在第二回里所言的那些秉正邪两气的女人,如薛涛、卓文君、红拂、朝云,都有情事在世间流传。李清照固然有大才,如果我们无从了解她的婚姻,只看她写“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种没有性别感的句子,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对她感兴趣。

“我爱故我在”,包括当时正火的琼瑶小说里,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把爱情当全部的女主,她们毕生追求,就是情逢对手,爱它个轰轰烈烈,天长地久。

琼瑶剧剧照

探春呢,她是宝玉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宝玉,是居住在大观园里的唯一男性。她不可能有恋爱的机会。从曲子和判词上看,后来探春远嫁他乡,估计和爱情也没有一毛钱关系。总之,我当时觉得,挺能干的探春就是个过客,无须把目光太多驻留。

对探春另眼相看是在这几年,人到中年,几经风雨,爱情亦成余事,更重要的是自我建设,将自己与所爱者安妥。再回头看探春,尽是可圈可点之处。

贾家四个女孩儿,元迎探惜,各有各的烦恼。元春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内心若不住着一个钢铁战士,只怕都活不到第二集。从她的判词看,她应该不长寿。

剩下三个女子,迎春最悲惨,惜春最孤寒,探春呢,最糟心,她聪明敏锐,却有个一定要把自己活成个笑话的娘,这个娘还时不时要宣示一下主权,生怕别人不知道三姑娘是她生的。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说赵姨娘有点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活得有点变态,这首先因为她们在豪门中处于弱势位置,其次是她们本身也弱,没有抗衡的能力。倒不是说她们不够强悍,相反,内心的不安使她们攻击性极强,尽做一些不靠谱的事,然后,一次次在更强大的力量前败下阵来。

弱者当不了好母亲。她们的弱,是一种有杀伤力有渗透性的弱,曹七巧逼儿媳自杀,破坏女儿的爱情,劝儿女抽鸦片,算是有意为之,要将儿女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她就不再孤立无援。

赵姨娘呢,她倒没有那么自觉,只是有一种怨毒,体现于她日常的每时每刻。儿子贾环,就深受其影响,小小年纪,就有了被迫害妄想症。比如他和莺儿下棋,输了还耍赖,莺儿说他“棋品”不如宝玉,他一听就哭了,说都欺负他不是太太养的。

本来一件小事,就这么被贾环上线上纲,等他回到自己房间,赵姨娘是怎么教他的呢?赵姨娘说:“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听听这话,就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贾环,我们是底层人物,我们总是被欺负,我们跟别人打交道,就是自取其辱。活在这样的明示暗示里,贾环能长成心理健康的男人才怪。

用现在的话说,贾环的原生家庭大有问题,我们可以为他做一点辩护。问题是,探春和他背景一样,却成长为不同的人,原因何在?窃以为,是贾环一直在做人,而探春一直在做事。

这个“做人”不是“做个人吧”的“做人”,贾环倒是很需要这种劝告。这里的“做人”,指的是,做一个怨气冲天的人,一个烦烦恼恼的人,给自己某种定位,然后就可以把这个定位当成温床,心安理得地坠落下去。

贾环是这样,赵姨娘是这样,曹七巧也是这样,她们的确没有被世界公平相待,内心的惰性又与之里应外合,最后成就一个“阴微鄙贱”的自我。

话剧《金锁记》舞台照

探春不做这样的人,她打破原生家庭魔咒的方式是,搞好自身建设,在有限的生活圈子里去建功立业,超越命运赋予她的出厂设置。

她喜欢宝玉从外面淘回来的小工艺品,很辛苦地攒钱让宝玉帮她代购;宝玉送她荔枝,放在缠丝玛瑙盘子里,她立即能感受两者搭配的美,逸兴遄飞,以至于想出开诗社的主意;当然,最见她神采的,还是帮王熙凤代班管家那一段。

临时代班,萧规曹随即可,不出错就善莫大焉。但是探春不这么想,她在大观园里搞起改革,要把土地承包给老婆子们。我也写过,这一节宝钗比探春想得周到,似乎更高明。其实并不是,生活中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有行动力敢起头的人,思虑周全固然难得,勇于突破者才是凤毛麟角。

而这种突破也不是探春一时慨然,在她被委以重任之前,贾母带孙子孙女们去赖家吃饭,宝玉跟柳湘莲讨论给秦钟上坟等事,探春则跟赖家的女儿打听经营之道,她一直都想做点事。

探春跟赵姨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从前在这里看只看出探春的无奈,现在感觉到的是探春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这种渴望给她勇气。

要做改革者,单靠胸口上写个“勇”字还不够,她的大刀阔斧,一定会触及到某些人的利益,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必然会死无葬身之地。好在探春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讲程序。

比如她娘赵姨娘被人撺掇着跑来纠缠她,要让探春给赵国基多批点丧葬费。用现在的话,赵姨娘也算一个“扶弟魔”,她甚至希望探春出阁后罩着赵家。越是被娘家虐得惨的女儿,越容易成为这样的人,她们已经被驯化,而且本能地认为至亲骨肉尚待她们如此,那么外面一定更凶险了。

探春没有掉进这个烂泥坑,即便她娘又哭又闹,她还是按照程序来,并且看出是那些管家娘子在给她下套。已经是翻脸了,可是当丫鬟们使唤管家娘子去帮宝钗催饭,探春说:“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她高声叫平儿去。

这个见识不寻常,向来,领导亲信都比干活的人更有面子,探春偏要打破这个潜规则,告知那些管家娘子,你们是更重要的人,我给你们尊重,也希望你们不要做职场上的老油子;平儿其实也是干活的,但她名义上是个侍妾,探春就要按照程序而不是实际给她定位,明知道平儿对她非常友善。

探春的程序感不只是针对别人,林之孝找探春汇报事情,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说已经回了。探春又问:“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说,不用回了,我等会儿回去知会一声。探春这才点头。黛玉对宝玉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

黛玉看出探春不作威福是好眼光,但探春无论如何不是“乖人”,倒是“不乖”的人更要讲程序,锐意进取加上照章办事,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87版《红楼梦》剧照

探春做事本身就有可观赏性,可惜的是,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里,像探春这样爱做事能做事的女人极少,更多女人成名,要借助与男人有关的标签。

或是痴情的恋人,或是识大体顾大局的妻子,或是苦心孤诣要将儿子培养成栋梁的母亲,总之要成为一个男人的某某后方可谈其他,被赞颂的,也通常是男权框架下的各种美德,探春的铁腕与铁面,不在那个框架中。

探春更像一位现代女性,她的故事——我想说,这个“她”是一整个群体——不需要男人成就,也不需要他们去讲述。她更加自由,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自食其力的她,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能够自成一体,那么无常于她有何碍?在人世风浪中,她是内心笃定的勇者。

作者 闫红 (未经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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