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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里带娃去成都,特意去了杜甫草堂。那些屋舍自然是后来建的,但是很长的一溜诗碑值得驻足,我几乎是每一首都仔细地看了。
娃不耐烦,说看书不是一样吗?我说,是一样,但是好书太多了,如汪洋大海,能看到哪一本常常是缘分,你现在来到这里,遇到这些诗也是缘分,何不随缘一看。
娃被我的煞有介事弄得没脾气,只好陪我看过来。但是光看就行了?老妈还要讲解,既然说是缘分了,何妨将缘分进行到底?好在当时比较早,草堂里人不多,有两三个人还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身后,我猜测他们是被我的讲解吸引了。
直到走到那首《江南逢李龟年》前面,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据说顾随先生讲诗词时,也常常只能感叹写得好。有一种好就是那么玄乎,像一片飞在半空中的羽毛,撩得你心旌摇曳,似乎触手可及,但你伸出手,又怎么都抓不到。
单看字面,这首诗写得太简单了。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玄宗初年有名的歌手,跟杜甫也算老熟人,安史之乱时,他和杜甫都流落到江南,在大好春光里不期而遇。
看这二十八个字,都是白描,一点抒情的成分都没有。风景也是好风景,而不是什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但是在这微阴的晨光里看过去,没睡好的我,怎么有点想哭呢?
也许,诗眼就是这“好风景”三个字,所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还是好的,你还能在自然中找到呼应,感觉自己还有同类。“正是江南好风景”,写尽自然的无情。
过去杜甫和李龟年见面的背景,是唐玄宗弟弟岐王的府邸,中书令崔湜弟弟崔九的客厅,是一整个大唐的繁华盛世,夜夜笙歌,纸醉金迷,谁会相信,坍塌就在一瞬间呢?
在记忆的废墟之上重逢,四目相对间,你们都知道失去了什么,长安已经失去昔日的颜色,但身处的江南,还只管好风景着,似乎要印证你们所有快乐悲伤的虚无。它无声无息地就消解了一切,这,真是生命里的大无奈啊。
然而,也可以从另一面说,虽然花开花落,四季轮回,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留步,但朋友依然是时间的纪念品,当他们出现,就会唤醒整个过去,让你想起,你曾如此深刻地活着。在唐诗里,这样的感触俯仰可拾,《江南逢李龟年》如此,高适的《别董大》也是如此。
先看这首诗: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是个雪天,黄云在天空堆积,延伸至千里之外,太阳被遮蔽,日光惨淡。很难说这是不是个好天气,对于在家里守着火炉的人,可能会引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情怀,但是对于行路人,它让路途变得更艰难,也让远方变得更加莫测。
但是又不能不出发,就像那天上的大雁,顶着呼啸的北风,继续自己的旅行。飞雪围绕在周遭,像是无所不至的阻击,这光景,犹如一种人生际遇,是林冲风雪山神庙,不想走,又一步步被推着走,即将跟高适告别的董大没有这么艰难,但是也不容易。
高适没有明确说出董大何许人也,不过大家一般推测是琴师董庭兰,他在家排行老大,故被称为董大。董庭兰技艺极高,唐朝诗人李颀在《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中说:“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说他的琴声能够通鬼神,连妖精都要偷听他的弹奏。
可惜董庭兰一生清贫,六十岁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乡间度过,六十岁之后,他追随宰相房琯,充作他的门客,房琯很快失势,董庭兰也被迫离开长安。据说这首诗就写在这个时候,同样不得志的高适,在旅途中遇到失意的董大。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董大此时的处境,他年过六旬,杜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古代,六十多岁也是妥妥的老人了。这个年纪不能在家安心养老,不得不出远门,真的是太残酷了。
如今通讯设施和交通工具发达,即使是去从未抵达过的远方,也不会显得特别陌生,你可能之前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对它已经有了解,何况世界已大同,万变不离其宗。
古代则不一样,他乡是真正的他乡,那种陌生感如铁板一块,又深不见底,无处查询,也没地方打听,所以,在这样的天气出远门,董大不可能不忐忑。
幸好他遇上了高适。高适是什么样一个状况呢?同样是不怎么得意的。在《别董大之二》里他写道:“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他形容自己像一只鸟儿扇动着翅膀,只有自己心疼自己。他身处边缘,有十来年不去京城。大丈夫身处贫贱也没什么,只可惜今天我们相逢时候,连喝酒的钱也没有。
我们无从得知,高适当年和董大相识是怎样的情形,但是与此刻,一定有着莫大的落差。这可能是他们一生里最糟的一刻,他们都在逆境之中,在人生的大雪天里,所以,这一刻的高适特别能够理解董大的心情,他知道董大最为担心的,是那种茫茫无边的陌生感。
如何从这种担忧里解脱出来?那就是分析给他听,你即将抵达之地,没有那么陌生。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两句豪迈之极,也实用之极。
可以做浅表地理解,可能这位董大很著名,不管到哪里,他都会遇到知音,遇到粉丝,这些人依然欣赏他敬重他,给他制造出一个熟悉的氛围。
当然,诗人夸张了,即便董大就是董庭兰,也未必有名到这个程度。可是,人在窘境里,非常容易自我否定,稍稍夸大一点,是一种很温暖的体谅。
除了这层浅表的意思,这两句还可以进一步解读。董大以后会遇到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人类的心灵是相通的,董大的才华,会让别人把他从人群里识别出来,对他另眼相看。
就像《水浒传》里,武松在阳谷县打死吊睛白额虎,县令识别出他是个英雄,后来被发配孟州,路过十字坡,他的谨慎机智,也让菜园子张青认出他不是凡人,到了孟州之后,小管营施恩也对他青眼有加,才华和爱情与咳嗽一样,是瞒不住的。
不过,高适笔下的这个“识君”之人,未必一定位高或权重,即便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彼此心灵相通,都能给苦旅中人莫大的安慰,高适相信,董大将来一定会遇到许多懂得他善待他的人,应该说,这是给即将出发的朋友,最好的祝福了。
我不知道他们之后过得怎样,但是因为对方的存在,这段不如意的日子,也会被诗意化吧。朋友不但是时间的纪念品,还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将跌宕苦境,在记忆里变得诗意盎然,朋友是命运赠予的额外的礼物,必须珍重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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