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公布的武王墩楚墓考古信息中,就出现了“漆耳杯”:放在桌子上,它像一只碟子;竖起来看,它像是一片带“双耳”的龟腹板。为何考古工作者说这个是“杯”?其实,这缘于我们对古代饮器形制的陌生。它就是古人用来饮酒喝汤的“杯子”,有时也用来盛放食物。
武王墩墓出土的漆耳杯
餐桌上的仪式感
当你知道漆耳杯是一种饮器时,你就不会把它竖起来看,而是将它平放在桌子或茶几上。这时候,它真的像我们现在用的碟子,只是它的边缘上多出了一对“耳朵”。要知道,古人、更准确地说是楚国人,他们当时说的碟子,应该是我们今天说的“盘”;而我们今天说的杯子,在楚人看来,也不叫“杯子”,而是叫“卮”。
因为它是饮器“杯子”,可以用来饮酒,也可以用来喝汤,甚至还可以用来放食品、酱料等;又因为它是漆器,有着左右对称的两只“耳朵”,所以,人们给它取名“漆耳杯”。可以说,名字中的三个字,每个字都顶大用:漆,表明了它的质地;耳,表明了它的形制;杯,表明了它的功用。
漆耳杯一般都呈长长的椭圆形,浅腹,平底。长腰沿口两侧有半月形的一对“耳朵”,向外张开。也有的是方形耳。武王墩楚墓出土的漆耳杯,则既不是半月形,也不是方形,而是将方形的几条边都做了装饰处理的不规则形。
这一对“耳朵”,实际上是端起这只“酒杯”的一对把手。敬酒或接受敬酒时,两只手分别端住两只“耳朵”,稳稳地端起,缓缓地放下,不歪斜,不泼洒,谦恭文雅。要知道,当时能用上漆耳杯的,都不是一般人家,一律是王侯将相富贵人家。古代有明确的规定:酒具王侯用爵,卿大夫用漆耳杯。 1972年至1974年发掘长沙马王堆汉墓时,曾出现过这样的现场:墓室里有两件漆案,其中一件上面放着5个小漆盘——像我们今天用的碟子、盘子,漆盘里面有已经腐烂、炭化的牛排等食物;另一件漆案上面放着2只漆卮。漆卮的外形,很像我们今天的杯子,圆柱形,深深的。漆卮旁放着1个漆耳杯。漆耳杯上放着一双箸(筷子)。漆案足短,是一种低矮的“餐桌”。就餐人是席地而坐,或者长跪着。这种餐具,表明当时人们就餐有一人一桌的分食习惯,与我们今天的多人围坐、合食形式不一样。
除了古墓发掘之外,我们在一些可见的汉画像石上,也常见西汉人饮酒的画面:案几上,耳杯常常与樽、勺放在一起。樽,也作“尊”,是酒具,容量比今天的酒瓶大;耳杯,酒杯;勺,是专门从樽中取酒的工具。耳杯中的酒喝干了,就用勺子从樽中取酒。汉画像石上的这“三件套”,与古墓出土的相关情景完全符合。
在马王堆汉墓中,还出土了整套、未动用的漆耳杯。整套的漆耳杯被装在专门的盒具中,我们姑且称这个盒具为“耳杯盒”。这只耳杯盒里一共装有7只漆耳杯,其中有6只顺叠在一起,另外一只反扣着。显然,这是墓主生前没有使用过的陪葬品。
荆州谢家桥汉墓出土的整梱漆耳杯
劝君更尽一杯酒
截至目前,荆楚地区共出土漆木酒器逾2400件,其中有1600余件是漆耳杯,漆耳杯是出土的漆木酒器中数量最多的器物。
湖北江陵望山2号楚墓出土的漆耳杯,形制“标准”:平面呈椭圆形,双耳如新月,高6.5cm,宽10.8cm,口长17.5cm。杯内壁和杯口外沿,是盛酒和喝酒时嘴唇要接触的地方,髹朱漆,杯外髹黑漆。这种内朱外黑的髹漆设计,几乎是所有楚墓出土的漆耳杯的特色。
湖北荆州凤凰山168号汉墓,出土漆耳杯达100件。荆州谢家桥西汉早期墓葬中,也出土84件漆耳杯。出土时,有64件用彩色的丝带捆成7捆,其中10件一捆的有6捆,4件一捆的有1捆,另有20件散置。这些漆耳杯,一律是内朱外黑髹饰漆。就漆耳杯的容量而言,一般漆耳杯大约盛酒300ml,比现在餐桌上的酒杯要大。这倒不是说古人酒量大,是因为当时酒的度数肯定比现在低。
荆州雨台山161号汉墓出土的漆耳杯,给人有点儿“巨无霸”的感觉:它是方耳,耳面高于口沿;通高7.4cm,腹深6.8cm,宽18.4cm,如果连着方耳量,则宽达24cm,口长24.4cm,容积约1600ml!髹漆也是内朱外黑,耳面和口沿外侧饰有舒展的凤鸟纹。从如此体量看,它可能不是酒具,而是食具。
马王堆1号汉墓是西汉长沙国丞相、轪侯利苍一家三口的墓,共出土文物3000多件,其中漆器700多件,而这些漆器中,有200多件是漆耳杯,不少杯底有字,为“君幸酒”或“君幸食”。有人统计过,从战国到西汉,已经发现的漆耳杯杯底带“君幸酒”或“君幸食”的,总数超过400件。
幸,有希望的意思。君幸酒,就是希望您多喝酒,敬酒之词。看来,中国人在酒桌上劝客人多喝酒是有传统的。只是现在劝酒,人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彼此劝饮;西汉时,一人一桌,无法对面劝酒,只好将“君幸酒”之类的劝酒词写在杯底,让人“自饮自劝”。君幸食,就是希望客人多吃点儿。这也说明,漆耳杯不仅仅是用于饮酒,也用于盛饭或盛菜。
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耳杯杯底,有很多都有虎猫纹饰,这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有人说这是狸猫,是杯主为了保护食物,借助于狸猫的造型来吓唬老鼠。事实上,虎猫是中国古代八蜡祭祀活动中的蜡神之一。八蜡,是八种与农业收成有关的神。这一活动源于先秦,汉唐之际已发展得很隆重。目前发现的漆耳杯,其上有文字,有纹饰,但尚未见杯主姓名的记载。
西汉有铜座的漆耳杯
曲水流觞的雅致
放在案几上的漆耳杯,双耳不论是半月形还是方形,都似鸟雀的两只翅膀,成左右羽翼,因此史书中又称其为“羽觞”。有人考证称这个文雅的名字始于西汉,其实不然。
屈原的《楚辞》中有“瑶浆蜜勺,实羽觞些”,瑶浆,美酒。用勺子向羽觞中斟美酒。这表明战国时的漆耳杯已有“羽觞”之称。只是西汉时,这一用语出现得更为普遍。《汉书·列女传》记班婕妤“酌羽觞兮消忧”,意思是将酒倒入羽觞中,饮之以消愁。隋唐学者颜师古在注解《汉书》时,曾引用三国时期学问家孟康的话,说“羽觞,爵也。作生爵形,有头尾、羽翼”,说明三国时,人们称酒杯为羽觞,而且羽觞有“头尾、羽翼”。目前,我们只见到羽觞有羽翼,并未见到有“头尾”的羽觞。
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载故事,其中“曲水流觞”的文人雅集流传1600多年,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文人贵族围坐在一泓弯弯的河水边,载酒的羽觞自上游随水而下。酒令停止时,羽觞漂到谁的身边,谁就得赋诗、饮酒,何等雅致!唐人诗词中,“觞”字屡见,李白《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与山东菏泽的官员们告别,南下宣城,“愁为万里别,复此一衔觞”。这里的“觞”,就是借酒杯代指酒。在有关唐朝的考古实物中,已不见耳杯的踪影。到明清时,漆耳杯又出现,却已成为贵族们的仿古雅玩了。
楚汉古墓中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漆耳杯?其前提是酒业发达,人们有了足够的粮食作物用来酿酒。而漆耳杯能留存下来的主要原因,是它耐高温、耐湿、耐腐。漆耳杯是以木或苎麻作内胎,然后取涂了生漆(大漆)的麻布裱糊。待裱糊的生漆干了,再加麻布裱糊,一直加到十几层,甚至几十层。彻底干了以后,去掉内胎。这时候,所制作的漆器其实就是“麻布壳”,然后,经过无数次打磨,最终成漆器。由于生漆特有的物理和化学特性,制成的漆器不仅耐高温、耐湿、耐腐,而且轻巧,经推光等工艺处理后,还具有色泽艳丽和变化多端的特点。
这样的器具,最终在人们的酒桌、饭桌上消失了。我们应该关注到漆耳杯频繁出现的稍后时期——东汉、三国之后,漆耳杯的下面,开始出现支撑酒杯的杯座:架子;耳杯也不再是一律的双耳,出现了单耳,这都是为了端杯方便出现的酒杯造型变化。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越来越多的平民加入饮酒行列,饮酒已不再是高官贵族的“专利”,“下里巴人”的席间举止,绝不会是满身珠玉,步履宽缓。他们端杯敬酒的节奏快起来,带脚酒杯取代耳杯,便成为时代发展的必然。
丰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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