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张幼仪回忆金岳霖他们撺掇徐志摩和自己离婚的情形,依然不无委屈。
那是在欧洲,她刚刚生完第二个孩子,消失了很久的徐志摩出现了,跟她谈离婚,他带了四个朋友和产妇张幼仪见面,那四个朋友里,张幼仪只认得吴经熊和金岳霖,他们围着徐志摩走来走去,“一副要保护他的样子”。
金岳霖他们确实很可恶,但也没有恶意,他们从落后的中国来到欧美,受到极大冲击,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想要砸破那个旧世界,免不了先拿婚姻制度开刀。杨步伟也说他们到处挑唆别人离婚,有个名叫罗志希还跑来对杨步伟说,有人看见赵元任和他母亲在街上走。
赵元任就是杨步伟的先生,而且并没有带母亲来欧洲,这话挺扎心,但杨步伟是何许人,不但当场回他“你不要来挑拨,我的岁数,人人知道的”——她比赵元任大三岁,还在许多年后写自传时对罗志希隔空喊话:“至希,你还记得吗?那时真是你们的黄金时代。”
这真是……太强壮了。当我想要总结杨步伟,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是这个词,而且,我觉得,这是一个完全可以用在女性身上的高级形容词。
杨步伟生于1889年,原本是长房所出,被过继给不育的二叔。生母对她颇多负疚,二叔夫妇也将她视如己出,两家合伙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更难得的是她祖父,对现代佛学大有贡献的杨仁山,不但能很有耐心地跟她讨论民权和婚姻制度,就连分家也要她来拿主意。
杨家的风格着实新锐,我们不妨把她和徽州女子吕碧城做个对比,当杨步伟在家人的“纵容”下,欢脱地花样逞能时,吕碧城却因为太能干,而被未婚夫退婚。
若说是地域差别,我们也可以和再晚一点的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做个对比,这个人物虽然是虚构,但张氏笔下人物大多有所本。
白家是张爱玲最熟悉的那种没落贵族,白流苏最擅长的是“无用之用”:低头,示弱,声称自己没用——记得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也有类似的自谦。借用ayawawa创造的名词就是,她们放大自己的伴侣价值,才能从男性主导的世界谋取最大利益。
在这样的潮流中,杨家纵容女孩子逞能,是不是有点冒险?将来夫家也能这样容她吗?这一点,杨家倒是不怕,因为杨步伟还没出生,就已经被指腹为婚,男方是她姑姑的儿子。即便姑姑对这个未来儿媳妇的野蛮生长比如不缠足颇有微词,却也不敢跟自己的父亲对抗。
杨步伟倒生出反骨来,二十岁那年,她问祖父:“我的疖子几时可以出了头煞?”她并非对表弟不满,只是这会儿她已经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她不想让别人决定自己的人生。
养父则觉得有点对不起表弟,杨步伟并不内疚,说:“一个人要改革一样事,总要有牺牲的才能成功,不幸给他遭到了,我只能对他抱歉就是了,我不愿因此不做。”
养父又问她是否也愿意做出牺牲,终身不嫁,杨步伟回答:“那太可笑了。第一,我不要有条件地改革婚姻制度;第二,他也不见得为着和我退了婚将来就不娶,我何必白贴在里头呢?第三,因为这个缘故,我更应该嫁,才能给这个风俗打破。”
杨步伟不只是强壮,简直是强悍,她对她做的一切如此理直气壮,半点纠结也无。当然,这种强悍也自有根源,虽然生父声称要处死她,祖父却站出来为她撑腰,说:“一个人若是总不愿这样事,一定要他做,一生不能好好过的。所以从古以来不知牺牲多少人。婚姻这样事几千年下来流弊不知多少。就照外国半自由也不能说全好。不过如能自由,在精神上总有一时的痛快……”
真是金声玉振,一个老祖父竟然有这般见识!真正的富养不是给她金尊玉贵的优渥生活,不是教她琴棋书画带她周游世界,而是给她自由,让她冒险,跟她一起赌个未来,宁可让自己处于不安中,所以,杨步伟才是真正被富养大的女儿。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之后,杨步伟拿到了她要的自由,她开始像一个人而不只是像一个女人那样去生活,读书,创业,留学。她的官方履历上说她曾任中国第一所女子中学“崇实学校”校长,我倒不觉得能算作她的光荣。当时她并没有显示出过人之处,安徽督军柏文蔚忽然请她去当校长,只怕还是因了她家族的名望。但是后来发生兵变,乱兵攻打学校,二十来岁的杨步伟临危不乱,镇定指挥,确实可以在多少年之后引以为豪。
她又去日本读了几年书,一九一九年,回国和闺蜜李贯中办起医院,这一年她31岁,在当时估计要独身了,但忽然,就有一位赵先生荡呀荡的过来了。
一说起赵先生,很容易脑补成《围城》里赵辛楣的样子,不过当时的赵元任,确是一位可以和赵辛楣媲美的青年俊杰。他刚从美国回来,身材高大,总是笑眯眯的,在某个饭局上,他认识了杨步伟和李贯中,从此就经常来她们的住处。
杨步伟认为他看上了李贯中,李贯中也这么想。这种错觉持续了很久,所以后来谜底揭开,这对闺蜜不可避免地掰了。
按照杨步伟的说法,是李贯中自作多情会错了意,但我看她讲述的细节,赵元任起码一开始并不拒绝李贯中,从美国回来的年轻人,愿意多交几个异性朋友,也无可厚非。然而他终于爱上了杨步伟,我觉得与她的强壮有关。
杨步伟回忆,有一晚他们在房间里聊天,杨步伟一口气说了三个小时。她太健谈了,这也与一般女子不同,我们打小就被教育要安静一点,张爱玲曾说,如果是人家说她听,过后总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说人家听,回想起来总觉得不安。
但是赵元任没让杨步伟不安,他站起来时,对杨步伟说:我真觉得谈的有意思。这几个钟头比我多少时得益都得的多。要是引句俗语,可以说“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安迪·沃霍尔曾说:“我其实不特别喜爱‘美人’。我真正喜欢的是‘健谈者’。对我来说,好的健谈者都很美丽。健谈者实际上是在‘做’一件事。美人是在‘当’一种人。跟在做事情的人在一起要有趣多了。”赵元任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之后,他们就结婚了,幸福地过了一生。不过,对于杨步伟这样的女子,好爱情应是额外的馈赠,即使没有遇到赵元任,她也会过得很好。强壮的人,自己就能勃发出无尽的生命力,即便独自终老,也不会萎谢。
杨步伟赵元任全家福
她在自传里说,多数女人在乎自己的什么样子,我也在乎。我喜欢有点首饰,我喜欢有一大些好衣服。我拿我那些好看的女儿跟我当年的相貌比起来,我自己还是很得意。我请起客来总要跟张家这上头不同,跟李家那上头不同……可是最要紧的,我就是我,不是别人。
我觉得,她说得非常好。
作者 闫红 (未经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欢迎微信朋友圈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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