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父亲雷震是开国将军。我家姐弟九个,七个人的名字都是爸爸给起的。我们的名字就好像一扇通向父辈人生幽径的门,它会带着我们走进历史的深处。
我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因为渴望祖国早一天和平安宁吧,我又是诞生在延安,所以爸爸就给我取了个“雷延平”的名字。我是老大,老二出生那一年抗战结束,取名叫“雷光复”;老三出生正赶上东北全境解放,就叫“雷胜利”;老四恰巧生在开国大典那一天,便叫“雷国庆”;老五生下时,父亲移师武汉,取名“雷汉口”;老六生在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诞生的头一年,得名“雷新建”;老七出世那年,正好颁布了治国大法,因此就叫“雷立宪”。只有老八的名字是母亲起的,起了个没有时政色彩的雷琳;老九生下来一直被叫着“九九”,九九长大后认为爸爸叫雷震,她就自己给自己取了个雷鸣的名。
我们打小就随着爸爸转战南北,居无定所,记忆之中,好像压根儿就对“家乡”二字没有印象。直到爸爸卸去了福建军区司令员的职务,离休后选择在湖北武汉市定居下来,才知道我们的老家就在离武汉不远的黄陂。正因为黄陂离武汉很近,这以后便不断有老家的人找上门。爸爸对家乡人的热情常让我吃惊。吃饭要让他们先吃,大鱼大肉都是用盆子来装;回去的时候,从来就没让他们空过手,送些食品和日用品不算,爸爸还会问他们还缺点啥,有的亲戚就指着卧室的床单说好漂亮,爸爸于是便要妈妈立刻上街去买。他们说就看中家里的这一床了,接着就把床单揭走了;有的望着厨房的灶台,说他们家的锅坏了,爸爸干脆就让他们把家里的那口锅拎走了。我看了很生气,觉得家乡的人太过份,怎么可以这样呢?爸爸却反而批评我,说黄陂是个革命老区,那儿的乡亲们现在生活上还比较困难,要理解他们,我们能帮点就帮点,尽力让他们也过得好一些。爸爸一生为自己的事从不求人,可为了家乡的建设,却没少给北京的老战友们去信,想方设法为家乡批化肥,批拖拉机,批来专项资金为家乡发展经济。特别是每年到了桃子上市的时候,爸爸总会买回来好多好多的桃子,因为那是家乡的桃子。其实,家乡的桃子又小又酸,我们根本不爱吃,他却带头吃得津津有味。我知道,爸爸其实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帮助家乡的群众解决困难。
我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不少人问我后来为什么选择了律师的职业,说到底,这还是受到爸爸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就是,应该去为群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别看爸爸对老家的亲戚出手大方,平日对我们却显得十分吝啬。有时看到同学们穿得花枝招展,我打心眼里羡慕,因为,我们的衣服很少是买来的,几乎全是妈妈自己裁剪、自己缝制的。而且,一条裤子,我穿得不能穿了就给老二穿,老二也穿不上了,就在前面剪个小便口传给弟弟穿。总之,在我的印象中,我们的毛衣、衣裤和毛背心,也都是妈妈亲手织的。妈妈说,当年在延安时,她还亲手纺过线;毛主席给爸爸他们上课时,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呢。我们说现在已经不是在延安了,爸爸听了眼一瞪,说:“现在谁也不用再穿打补丁的衣服了,生活大大地改善了,但无论到了啥时候,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精神也不能丢!”
爸爸对“外人”的热情和对我们的“冷酷”,让我很不理解,我曾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啊?”妈妈说:“你太不理解你爸爸了,他非常爱你们。”然后就给讲起了我小时候在延安的故事。有一次我发高烧,爸爸正在抗大学习,听说我病了,忙请假回来看我。发现我病情很危急,赶紧用棉被将我包起来,用绳子捆在背上就往中央医院赶。12月的延安,天气十分寒冷,他卷起裤脚过延河时,刺骨的河水把他的一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腿肚子上还激起了一个鹅蛋大的包,后来这个包很长时间也没有消褪。看完病把我往回背的一路上,见我没有一点动静,原认为可能活不成了,没想到回到窑洞打开一看,见我出了一身大汗,竟然烧也退了病也好了,可把爸爸高兴坏了。我生下来妈妈的奶水不够,成天哭个不停,当时申请组织上批点牛奶,要找胡耀邦亲自签字才行,于是,爸爸签来字,天天端着个洋瓷碗跑上十多里路去为我取牛奶。我无法想象,一个九死一生从雪山草地走到延安的红军指挥员,背着我去淌延河的水,端着瓷碗去给我取牛奶会是个什么样子?从此,我深信爸爸是爱我们的,只是爸爸的爱就像陈年的老酒,表面不可能会看出什么,却是醇厚而又浓烈的。
爸爸对我们十分严格,有时严厉得近乎“绝情”。他从不允许我们坐他的专车。甚至,怕我们私自用车,他竟能戴上老花眼镜,拿着笔和小本子,钻到驾驶室去抄里程表。记得有一次,老九从北京回来,带来了很多爸爸最爱吃的水蜜桃。她正怀着孕,挺着个大肚子,从武昌火车站下车后,考虑带的东西多,回到汉口的家还有一段不近的路程,就想让爸爸的车来接一下。她不敢给爸爸打电话,就把电话打给了妈妈。这可难坏了妈妈,因为这是爸爸绝对不会允许的事。不去接站吧,妈妈又不放心,百般无奈,只好跟司机小张“勾结”,佯称干休所通知去拿文件,并一再交待,接了老九千万不能将车停在家门口,这一段路必须走着回来。
爸爸生前给我们立下过不少家规。比如,保姆杨阿姨在我们家前后干了二十多年,爸爸待她像自己的亲人,我们在外工作过年过节回家,要求我们一定得给杨阿姨带些礼物。比如,家里虽有了杨阿姨在料理,但我们各人的衣服一律要自己洗;还规定我们必须轮流到厨房去帮厨,摘菜、洗菜、摆碗筷,从来都是我们去干。不准搞特殊化,不得有娇骄二气。爸爸从来就没找过关系安排我们的工作。大弟雷胜利在渭南当兵复员时,很想回到武汉,按照政策的规定他也是可以回武汉的。爸爸却硬要他支援边疆,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最后被分配到内蒙古一个军工厂。但是,爸爸却主动把杨阿姨的三个儿子先后送进部队,复员时工作全都安排在武汉。
我在上海上大学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因为穿得极其朴素,直到大学毕业都没谁知道我是将门之后。爱人朱延生,也是在延安出生的,虽然也是在条件比较优越的家庭中长大的,他却经常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走在繁华的南京路上。也正是这一点,让我相中了他,觉得他这人很实在,感到可靠。只是想不到他也太不讲究了,第一次来到我家时,竟依然穿着那双很旧很旧的解放鞋,显得太过寒酸。出乎意料的是,爸爸见了居然十分满意,两人谈得相当投机。
如今,爸爸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他和他们那代人为自己的理想奋斗了一生,也改写了中国的历史。今天我们来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因此,也注定我们势必将走出与父辈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不过我坚信,变化了的时代,总会有一些不应该变的东西。二十多年的风雨足以销蚀许多往事,但爸爸的有些故事却是刻骨铭心,让我们弥久难忘。特别是,爸爸给我们留下的他在1955年荣获的一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章和一级解放勋章,以及1988年荣获的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这是父亲戎马一生,为中国武装力量的创建和发展,为人民的解放和新中国的成立所做出的重大贡献的证明。无疑,它是我们的传家宝。当然,它又不仅只是属于我们几个子女,它更是中国人民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父亲在军队工作和战斗了一辈子,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是中国军人最高的荣誉殿堂,因此,我们于今年春天毅然决定将爸爸的四枚勋章,赠给了军事博物馆。我们认为那儿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我们相信,父亲的荣誉在那,父亲的精神在那,无数革命先烈的魂魄都在那!
我们为父辈的不朽业绩而自豪,同时,我们也知道,我们需要继承的不光是父辈的血脉。
作者简介:雷延平,1944年出生在延安,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84年从事律师职业至今。
请输入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