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有一种重男轻女叫做“还是生女儿好”

(一)

有次在某个群,看到朋友们讨伐重男轻女,纷纷说,女孩子怎么不好了,我就希望生个女孩,比男孩顾家贴心。

当时就很想冲进去说,不,你们所谓的女儿顾家贴心,正是重男轻女的极致。

《红楼梦》里,最顾家的女儿是谁?不是王熙凤,也不是薛宝钗,而是赵姨娘。为了娘家,她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弟弟去世,为了帮娘家多争二十两丧葬费,不惜羞辱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说指望女儿出嫁后格外看顾赵家。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也顾家,一次次被她兄嫂坑,心里也很气,但见了面还是赠送许多昂贵物品。

她们更顾家,是因为她们已经被驯化,接受女性活该处于最底层的理念,家里人固然对自己不好,外面人只会更差,家里人倒成了寒冷里的一点微温,她们的顾家,是因为天生弱势,无路可走。

过去女儿的顾家大抵如此。屡次听到不肯远嫁的女孩说,万一在婆家受了气,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她们对婚姻不做乐观的预设。那么,原生家庭即便各种虐,总归是靠山,是自己人,心里自然更向着娘家。

明明是不公平的处境使然,久了却被归结为女性的一个特点。看上去是表扬,其实何尝不是要求。假如一个女孩更顾家更贴心,只能说作为一个人,她具有更多美德,假如一个男孩不顾家,不贴心,只能说这个人不咋地,跟他是个男的没啥关系。说男孩子不顾家,貌似贬低,实际是一种开脱,给予更多的豁免。

许鞍华导演的舞台剧《金锁记》

类似的例子还有,我的一个朋友,借给她弟弟一大笔钱买婚房,她父母很高兴,说,都说姐姐对弟弟巴心巴肝。

这个朋友听了很不是滋味,她帮助弟弟,出于手足之情,父母这么一说,好像姐姐帮弟弟是天经地义,后面隐藏着什么意思呢?姐姐是应该为弟弟做牺牲的人。这个朋友说,她更愿意听到的赞美是“慷慨”,而不是“一个姐姐的深明大义”。

所以我也不爱听什么“女孩是招商银行,男孩是建设银行”的话,看上去好像夸女孩,实际上却是在说,女孩不像男孩那样需要投资更多。奇怪的是,很多女孩父母也这么说,似乎对于女儿那深刻的真实可感的爱,还抵不过别人的信口开河。

男孩女孩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好,谁更乖谁更淘,谁更省心谁更费钱,认识到这一点,对女孩子才是真正的公平。

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我觉得也有待商榷,说养女孩更操心,男孩更省心。的确,女性在体力上弱于男性,会遭到很多不公平待遇,作为父母确实会很担心。但男孩父母也不该更省心,不说男性同样也会遭遇性侵,只说,男孩子的家长,真的能像徐帆说冯小刚似的认为:“反正我们家是一男的,不吃亏”吗?

当然不是。一个欺负女生不尊重女生的男孩,会被这世界惩罚,大到接受法律制裁,小毛病看上去没什么,但将来不可能处理好和异性的关系,无法拥有美好的情感体验,很难和异性同事愉快合作。更糟糕的是,他从小接受人世间的不平等,尝到过“特权”甜头,将来不能正确地对待“权力”。

男孩的父母,同样应该是费心的,一方面要教他尊重女生,另一方面,哈哈我要说,现在的小女生也挺厉害,也要告诉孩子,不要把教养变成软弱,虽然不能仗着身高体重优势而动手,但也不能一味地逃避躲闪。

这中间的尺度,其实很难把握,做男孩子的家长,也能把心操碎。

(二)

还有,我现在对于赞扬别人的相貌有一种禁忌。

我长期以外貌党自居,看到好看的女子,总是忍不住要当面表达。这样做看上去没什么不好,某些时候也是交际的润滑剂。但是这两年,我觉得夸奖别人的相貌很不妥。

首先,这对于“不好看”的人不公平。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也就是说,美与丑是相互生成的,对美有了标准,那么丑的标准也被确定了,又或者当美被赞美,那么不美就被厌恶了。

你也可以说,我的赞美只是个人感觉,并不是一种标准。真的是这样吗?我们通常赞美的,不是那些符合大众审美的内容吗?比如说灵活生动的眼睛,白皙或者不白皙但细腻的皮肤,瘦,或者不瘦但是比例很好,大长腿,丰乳肥臀,总之,都是大众审美里的高分项。

每个人都难免被这世界打分,被分成三六九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私下里还要推波助澜,通过各种方式将那些评判进一步强化。因此,赞美大众认为的“好看的人”,对她本人也是一种不公平,意味着强行将对方推入到评价体系里去。这种“好看”终究是暂时的,强调它,是无端打破他人的平衡,很失礼的一种行为。

摄影大师林德伯格作品

章子怡固然有很多完美的硬照,但我们会被她那张雀斑清晰面容憔悴的照片打动,她的眼睛里有来路,有故事,让人有阅读的欲望,这样的脸是美的。还有更多的脸,没有章子怡这样精致的五官,有着更多跟生活对抗过的痕迹,也是美的。

应该去对这样的脸说一声你真美。但我们往往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样的审美太私人了,似乎也有点矫情。既然有一种表扬不自由,那么另外一些表扬就没有价值。

有一天傍晚,我走在小区里,看见石桌椅旁边,几个人在聊天,都是女人,不再年轻的女人,我路过她们时,听到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老年女人说:“你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老太太说:“漂亮啥啊。”中年女人说:“你现在都这么好看,年轻时不知道有多漂亮。”

这个话里似乎还是有分别心,但我听了很开心,我没有回头看被夸赞的老太太,她长得什么样一点也不重要。

(三)

还有一种表达,我以前可以脱口而出,现在也成了一种禁忌,就是说某某“人渣”。

许多年前写张爱玲和胡兰成,标题就叫“谁不曾爱过个把人渣”,后来这句话变成《志明与春娇》的宣传语,我的版权应该算是被侵犯了吧?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后来想,这句话被看中,是因为它很爽吧。为什么我们说出“人渣”会觉得很爽?因为它有一种语言暴力,类似于粗口,都有投掷感,都不由分说,仿佛天罗地网,瞬间将对方全面地污名化,这样,真的好吗?

电影《志明与春娇》剧照

一个人极端令人厌恶,是因为TA有一些令人厌恶的品行,指认这些品行,警惕这些品行,才能够改善这个世界。直截了当地说一个人人渣,或者“渣男”,跟说一个女人“荡妇”是同样性质,很粗暴,很不负责任,事实上,有很多带来快感的表达都是不负责任的。

所以“快意恩仇”四个字真的能作为褒义词吗?在我这里不完全是。暴力美学呈现在文艺作品里很美,但人到中年,我越来越习惯站在被暴力的那一边。

王熙凤说“我这个人从来不信阴司报应”,有朋友说很爽。但是,坏人都不信阴司报应,相信的人就会有敬畏之心,无法挥洒自如,总是碍手碍脚,就像,情感从思考的滤网中穿过,就会变得干巴,迟疑,很乏味,然而这样才是对自己的诚实,我因此更愿意做个乏味一点的人。

作者 闫红 (未经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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