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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说||衣服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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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怎样快速了解一个女人的实质,从她的穿衣打扮入手也许是条捷径。

张爱玲那篇《我看苏青》,写苏青的着装风格:“  对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份。”

这其实也是苏青做人的风格,无论穿衣还是做人,在苏青身上,都具有公共性,她并不是没有主意的人,却首先会考虑公众的意见。

所以她会按部就班地结婚,如果不是运气太坏,一定是万千幸福的少奶奶中的一个,离婚后她有心仪的对象,但考虑到孩子终究放弃。即便她和胡兰成那样一场欢会,都不是两个人的事,他们的对话,其实是社会中两种意识的碰撞,她生活的每时每刻,都预设旁观者。

穿衣,她也看别人脸色,有次张爱玲和炎樱陪她去做大衣,“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褶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减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钮扣也要去掉,改装暗钮。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钮扣总要的吧?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你看,对于苏青来说,“人家都有的”,比“相宜”更重要,难怪张爱玲曾对苏青的穿衣有过很多意见,后来“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但也不意味着认同,张爱玲特地写出这个细节,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衣服是为自己穿的。

不能说谁好或谁不好,只能说,张爱玲与苏青,到底是不同的,对于张爱玲,是自我优先。

(二)

自我是因为够自信,自信源于不匮乏,倒不是物质上足够丰盈,而是张爱玲童年时就已经经多见广。

都知道她母亲最爱做衣服,她最初的回忆之一是看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她父亲则在一边嘀咕,一个人又不是衣服架子。但她母亲照样我行我素,穿衣比天大,这或者是母亲对张爱玲的最重要影响之一。

后来母亲出国留学,父亲的姨太太给张爱玲做了一套雪青丝绒的短袄和长裙,问张爱玲:“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张爱玲说:“喜欢你。”因为是实话,后来她一直耿耿于怀。

她和继母结怨,也是由继母老让她穿自己的旧衣服而起。看来一个“衣服控”的爱恨情仇,总与对华服的追求有关。所谓自由,首先得是穿衣自由,有多少女人不这么想?

这样成长起来的张爱玲,积攒下太多对于穿衣的意见,自然不会像苏青那样缩手缩脚。所以她一向以着装的大胆出位而著称,以至于她去印刷厂看书样,竟然引得工人们停工来看她。

但是,似这般不怕奇装异服加身,只是张爱玲穿衣的一个阶段,事实上,她的着装风格,也在不断地进化中。

第一阶段,即如前所言,她要鲜明刺激,“最刺目的玫瑰红上印着粉红花朵,同色花样印在深紫或碧绿底上。乡下也只有婴儿穿得。我带回上海做衣服,自以为保存劫后的民间艺术,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

还有潘柳黛写她有次去见张爱玲,见她“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装打扮中。”只是见相熟的女友,她也有这种戏剧化的郑重。

难怪胡兰成不约而至会吃个闭门羹,我总怀疑是她当时没有打扮齐整,隔了一天,她倒主动给胡兰成打去电话,也许是她终于想好穿什么了。

胡兰成也写过她的穿着:“穿着橙黄色绸底上套,像《传奇》封面那样蓝颜色的裙子,头发在鬓上卷了一圈,其他便长长地披下来,戴着淡黄色玳瑁边的眼镜,搽着口红,风度是沉静而庄重。”

橙黄色上衣,蓝裙子,黄色玳瑁边眼镜,要说鲜明刺激是足够了,但是,是不是显得有点堆砌呢?要是放在现在,没准会成为黎贝卡笔下的反例呢。

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她穿了清样式的绣花袄裤去参加婚宴,“粉红底子的洋纱袄裤上飞着蓝蝴蝶”,成功地抢了新娘的风头;与女作家们聚谈,则是“桃红色的软缎旗袍,外罩古青铜背心,缎子绣花鞋”……皆有用力过猛之嫌。

所以潘柳黛说她的那段话,未必就是反目后的报复:“张爱玲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

但那又怎样?张爱玲自得其乐就好。她的这些衣服看似五花八门,但都有两个特点,一是将古董穿出后现代风来,她要的就是那种反差感,她是把穿衣,视为和写作同样的展示自我的渠道;二是,她的这些衣服,多以丝绸为主,柔滑,轻盈,与她敏感的天性正相宜,她看似恣肆的外表下,住着一个不肯委屈自己一丁点的豌豆公主。

(三)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似乎是个谁也逃不出的规律。从和胡兰成那一段惊心动魄也失魂落魄的恋情里走出,张爱玲进入了和赖雅的岁月静好,尽管因为赖雅的经济和健康问题,两人活得非常艰辛,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点空隙,他们就是快乐的。

张爱玲在给水晶的信里写,她和赖雅之间,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就能够心领神会。司马新的《张爱玲在美国》里也写到,有一年张爱玲生日,早晨就开始下雨,然后又来了两拨要债的,好容易把这些人打发走,天空居然放晴了,两人一道出去吃了饭,看了电影,张爱玲说,这是她过的最快乐的生日。

能够在如此窘境中感受快乐,凭的就是真爱了。虽然这段感情照样不被世人看好,但张爱玲却能从中,感受到不一样的滋味。

这个时期,张爱玲的着装风格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从一心要引人注目的飞扬跋扈,变得朴素内敛。

五十年代,她的照片都以旗袍居多。一九五六年,她给邝文美写信,让她帮自己买一件“白地黑花缎子袄料,滚三道黑白边,盘黑白大花纽”,如果说这个描述还看不出什么,接下来这句,更能感受这件衣服的风格:“如果没有你那件那么好的,就买淡灰本色花边的,或灰白色的,同色滚花边纽,黑软缎里子……”

看邝文美的照片,是最典型的优雅沉静范儿,以她的衣服为模板,必然不会太出位。张爱玲还请邝文美帮自己找裁缝做黑旗袍,“滚周身一道湖色窄边”,都是比较稳妥的范式。

她仍然偏爱古着风,却是一种美式的简单,“此地有一种rummage(义卖),据说Newhampishine办得最好,一毛钱的男式女式衬衫,五毛钱的长裤,七毛五的厚大衣,便宜得骇人听闻,料子和裁制都不错,八成新。我买了些家常穿,因为我发现我穿长裤很合适。”

一九六一年,张爱玲去台湾,陪同她四处行走的王祯和后来回忆她那时的穿着,“简宜轻便”,“算得上时髦”,具体来说就是“一些很舒服的衬衫”,但张爱玲固执地把最上面两个扣子解开,在当时还很保守的台湾,这也是很特别的。

从当初的色彩斑斓,到逐渐归于简素和经典,服装上,展示的是张爱玲一整个心路历程。她不再那么刺目,而逐渐与周遭和谐,但这并不意味着妥协,只是她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的自己。

(四)

即使我们不像张爱玲的人生那样跌宕起伏,但是谁没有过在不同的爱情和穿衣里逐渐寻找自己的体验呢?衣柜里亦有许多没舍得断舍离的旧衣服,那种“玫瑰红上印着粉红花朵”的有之,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度流行乡土风,章子怡参加国际电影节,穿的都是这种肚兜;锦缎宽袖大襟袄也有之,在裁缝店做那件衣服时我才二十岁;还有什么灯笼裤,背带裙……而曾经的爱情,也总是浮夸和抓马的,似乎不如此,就不尽兴。

如今虽然不至于天凉好个秋,线条与颜色却是越来越简单了,就像对于感情,也有了不同的诉求。不必今是而昨非,走过的每一步,都自有其意义,如若没有曾经的喧哗浮夸,此刻的素简,也许不过是一种被保护得太好的单薄,我们必须狠狠地炫目,狠狠地旁若无人,等到终于安静下来时,才是心甘情愿,任风动旛动,我心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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