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 我怀疑孔子也有点“讨好型人格”

网上前阵子有个热搜"打工人上班穿搭能有多恶心",遥想多少年前,我也总是穿得很"恶心"地去上班。那时候我们部门在一个角落里,上午基本上除了我就还有一个同事。同事多年,彼此熟视无睹,四舍五入等于我穿成啥样都没人看见。

然而有一天,忽有读者登门。写作的人其实都有点怕见读者,人家千里迢迢跑过来,多半是要夸你几句,但是让人怎么回应呢?欣然接受吧,显得不谦虚,说您过奖了,又显得客套。这本身就很令人踌躇了,何况那天我穿得前所未有得恶心。

那天我的衣服和鞋子都不算太难看,但放在一起就有点话不投机,上半身阿庆嫂,下半身白流苏,出门时太赶,我随手就将这二者撮合到了一起。都穿成这样了,妆也不用画了,还戴着一个沉重的框架眼镜,差不多就是影视剧里丑小鸭变天鹅之前的丑小鸭本丑。

这副德行,真的很难见任何人,所以我不想跟读者对视,怕在他眼神里读出惊愕或是失望。我也不想跟他说话,陈丹青说,一个人的外表就是他的全部,我外表都这样了,说起话来一定很没有说服力吧。

反正,我就是那么眼神游移不定言简意赅地站在那位读者面前,只希望他快点走。

一个月后,我在另外一家报纸上看到这位读者的大作,他不点名地批评了他的偶像我的傲慢冷漠。我暗自反省了一下,我真的是冷漠吗?并不是,我当时的表现,不过是出于讨好型人格。

最近有位网络大V"何同学"因为讨论讨好型人格引发一场网络上的血雨腥风,他把"讨好型人格"简单化了,好像"讨好型人格"就是低姿态,对他人无底线的迎合。作为一个多年被其困扰的人,我得说,讨好型人格没有那么简单。

讨好型人格有时候看上去非但不是谦恭的,反而是傲慢的,就像面对那个读者时的我。我想迎合的不是那个具体的人,而是我想象中凝视我的外部世界——讨好型人格的一个特点,就是即使一个人待着,也总感觉自己处于凝视中。

按照那个世界的标准,一个人还不错的人得是人模狗样的,若不能做到,就令人不安。即使有幸外表还算得体,讨好型人格持有者过后也会对自己的言行进行不无苛刻的审查反省,内耗很久。

还有种讨好型人格是敏感易怒的,你会看到那种对于"被重视"需求特别高的人,他们会因为没有被服务员充分重视而大光其火,也会因为某个大人物的赏识沾沾自喜,他们总想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坐标,他们自身的斤两,这是一种更高耗能的讨好型人格,不但耗自己,还耗别人。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人的知不知,有什么重要的呢?你的怒,是因为没能稳准狠地对上那凝视,于是恼羞成怒了。我怀疑孔子本人多少也有点讨好型人格,不然不会有这么深刻的感触。

这么说并不是污蔑圣人,讨好型人格具有两面性,讨好型人格持有者若不是特别自我,琢磨他人的目光时,捎带着琢磨了身外的世界,并且因为懂得自省,对于世界有了一个全方位的感知。优秀的脱口秀演员多半都有点讨好型人格,抖响的每一个包袱,都透露出他们对外界精准的体察,以及对他人反应的敏锐感知。

完全不"讨好"的人,则多少都有点孤独症的迹象,自说自话,与世界有隔,常常显得无趣并且不可理喻。讨好这种东西,像水,太多会把自己淹死,没有的话,整个人都会过于干燥。

那么"何同学"这次翻车是因为他拒绝"讨好"吗?我倒也不这么认为,这不过是以"反讨好"的方式来"讨好"罢了。

传统社会倡导"克己复礼"、"温良恭俭让","自我"不是独立实体,而是关系中的节点。现代化进程彻底动摇了这一传统基础。随着城市化、市场化的深入,个体从传统社群中脱嵌出来,自我被放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掀桌子了。断亲、整顿职场、反"讨好型人格"都是能迎合到大众的概念。

但"何同学"的问题在于举例不当,他的这个概念,碰撞到了更坚硬有力的一个概念,就是"关爱弱势"。

出租车司机不能完全算"弱势群体",但当司机跟何同学要好评时,他就身处弱势了。司机有司机的不易,这点不用说了,他们想要个好评,也是被平台规则胁迫。哪个打工人不是困在规则里,所以纵然网络上流行"谁发帖谁有理",围观群众也是对司机而不是何同学更加感同身受。

如今的舆论战,就是"概念战",就看谁的概念更硬,具体的人并不重要。何同学的"反讨好型人格"论,碰到更强硬的概念,不免败下阵来。

如果都能看到具体的人,这样的战斗就不会发生,何同学看到司机不完美的服务背后,是他不完美的人生,就能够体恤他的不容易,而不是突然要做个反讨好斗士。同样,批评他的人若能感知他不过是个讨好未遂语言不当的人,给他定的罪名也不会那么严厉、

网络扩大了我们眼界的同时,也将这个世界抽象化了,没有真实的人,只有被概念抽空后的符号幽灵。我们争论的早已不是具体的人,而是被简化的概念和立场。"何同学"与出租车司机的交锋,本质上是一场符号的碰撞:一个是"反讨好型人格"的代言人,另一个则被抽象为"弱势群体"的象征。

脱口秀演员黑灯曾这样调侃概念之争:"什么仁义礼智信,干不过我老弱病残孕"。当网络将一切关系都简化为标签与立场时,或许真正的反抗不是选边站队,而是像现象学家胡塞尔说的那样"回到事物本身"——在概念的大潮中,努力看见那个具体的、未被定义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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