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黑猫,好像是哥哥在割稻时遇到的,别人不要,他捡了回来。
冬天,猫喜欢钻被窝,那是为了蹭人的温度;生火时,猫也喜欢呆在灶下,这行为有着烤火的意味。寒冬的夜冷且长,钻被窝遭到拒绝时,猫就会悄悄钻进灶膛里。灶膛在我们乡下叫做“锅窿眼”,是灶台后方往锅下面塞柴火的通道,连着竖起的烟囱。早晨,我们还在赖床,常常会听到妈妈高声叫着:“还不出来,烧死你!”那样的情景我们不需要亲眼看见就可以想象出来:妈妈一边骂着,一边将猫从锅窿眼里拽了出来。猫抖一抖灰尘,四肢前后伸展开来,腰极力拉长压低之后,从妈妈的腿边蹭过,“喵”的一声,然后自觉没趣地离开,寻找初升阳光照耀得到的地方去了。
黑猫喜欢上锅台,纵身一跃,或摇头摆尾,在锅台漫步,寻找猎物;或尾巴上竖,低头嗅着某一食物,那是进食之前的小心。最可恶的是,妈妈炼油的时候,它居然也和我们这些孩子一样,“不为油渣不在锅边站”地候在锅边。这样的时候,妈妈总会左手轻轻推开它,右手拿着锅铲继续在锅里挤着还在呲呲冒油的油渣,嘴里还在骂:“烫死你这个挂杨树蔸的”。“挂杨树蔸”好像是个典故,可惜我们不懂,妈妈当年也没说透,但我知道那是骂猫的坏话。
黑猫虽则挨了不少的骂,但还是得到了全家的喜欢。大人喜欢它是因为它“避鼠”,避鼠是方言,意思是说老鼠见到它都吓跑了;小孩喜欢它是因为它高超的本领给我们带来乐趣。黑猫逮着老鼠以后并不急于吃下去,它会用两只前爪将老鼠抛向空中,老鼠落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它便弓着背,注视着老鼠的动静;老鼠长时间不动时,它便用弯得像曲棍球杆柄一样的前爪试探着掏一掏,掏得老鼠哧溜一下猛地逃跑了,它便风驰电掣地再将老鼠抓回来。
这样一只可爱的猫咪却遭到过我的一次毒手。依稀记得是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哥哥在灶下塞柴烧锅,妈妈在灶上做饭,黑猫呆在我们的脚边取暖。哥哥怂恿我用火钳将锅窿眼里的一截火烬搛至猫背,猫疯了似的嚎叫着满屋乱窜,楼上楼下地奔命,我吓得躲在灶下不敢出来,妈妈急忙跟在黑猫后面追赶着,好不容易才将火烬弄掉。那一次,妈妈狠狠地教训了我们,她骂我们差点给家“窝了火种”,骂我们不懂得“人畜一般”的道理。
1972年的春夏之交,哥哥参军去了山东日照,书信里流露出他面对大海时思乡的情绪。一个夜晚,我读他的信给妈妈听,还没读完,就发现妈妈已经泪流满面。那年冬天,我们家乔迁新居,为了缓解哥哥的思乡之情,我们以新居为背景照了一张全家福寄给了他,黑猫也在照片上,它蜷卧在一个暖炉上,在照片上最前列中间的位置。黑猫是哥哥捡到的,按照妈妈“人畜一般”的说法,那时哥哥和黑猫也应该是彼此牵挂的。
12岁那年我去县城读书,关于黑猫的记忆居然从此没有了延续,现在记忆里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没来由的恶作剧给它造成的亏欠,那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另一只让我觉得亏欠的是黄猫。
一次出差到乡下,我向朋友流露了儿子想养一只猫。周末,朋友回城时居然给我带回一只,瘦长的躯干,纯黄的毛发,惊弓之鸟一般警觉——它不是猫仔,是一只约莫岁把的小猫。我有些诧异,为什么不是猫仔呢?朋友看出我的意思,就夸这只猫如何矫健了得,说它本是在猕猴桃基地看园子的,与野兽打交道,与狼共舞呢,足见它的勇猛凶悍了。
这只凶悍的黄猫一时融入不了我们的生活之中,它四处躲藏,不可近身,连吃东西也只在无人的状况下草草了事。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它大概感到彼此无害,便慢慢安稳下来,但仍不许人触碰它。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在我以为它可以接受我的抚摸伸手去逮它时,它却跳窗而出。我们住在六楼!我急忙下楼,找到它的时候,它无助地看着我,后腿骨折,后胯似乎也和躯干脱节,只有皮肉相连。我抱它回家,那时还没有宠物医院,无法疗伤,一切都只能靠自行恢复,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改善它的伙食,给它增加营养。
记不得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样一只还没有痊愈的猫被我们送到乡下,送到父母跟前,我现在都搞不清楚那算不算是我们对它的一种变相的遗弃。
黄猫在父母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恢复,不久就能上天入地了,乡野到底是它的自由王国。可能是初始疗伤时的照料给它留下了记忆,每次回老家,它居然视我们如熟知一般,“喵喵”地在我的腿边翘着尾巴蹭来蹭去。
一段时间里,黄猫在乡下的老宅里和我的父母共同度日。2008年母亲走了,我们将父亲接回城里时,却将黄猫留在空无一人的老房子里。一开始,每逢星期天,父亲都要我们带他回乡下的老屋看看,坐在母亲经常落座的条石上发呆,摸摸那棵杏树,拔拔地上的荒草,齐膝的荒草中,黄猫一次又一次地迎送着我们,流露着依恋和不舍。虽然我们也带些东西回来喂它,但是,在我们走后的更多的日子里,它野生着,像是最早在那个猕猴桃园一样生活着,只是,它始终还认我们是它的主人,它还将老房子看作是自己的窝。
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再一次回来时就见不到黄猫的身影了。我们从大嫂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她一次回家时发现,黄猫已经死在了西厢房的床下,想必是中毒而亡的。中毒的原因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在痛苦和挣扎的时候,回到了老房子,把西厢房的床下当做了自己的托身之所。
现在,女儿养了一只漂亮的猫咪,每一次和它嬉闹时,我就想到曾经的黑猫和黄猫,想到对它们的亏欠。
不久前,儿子在下班途中拾得一只奄奄一息的病猫,昨天他回家说它已经长得鬼精鬼精的了。只可惜那只因他而起的黄猫生不逢时,那时他还小,没有救助它的能力。
看猫、玩猫、写猫的时候,我的耳边时常回想的是妈妈总爱说的那句话:人畜一般。想着想着就骇然起来:假如我是猫呢,谁是我的老猫和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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