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文章,易写,但要写好,却是难事。
读一些美食专栏作家的文章或者书籍,多有“猎奇”“求异”者——专写异域美食,或者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到底还是吃得少,总是写不过古人,也写不过民国作家;异域美食,写环境如何优雅、餐食者如何高雅、该美食承载了怎样的异域文化等等,看似内容“丰富”,实则多主观联想、想象,天花乱坠,总是与读者有一份隔阂。
故而,我认为读美食文章,文章的境界、高度,不在于“猎奇”“求异”,而在于寻常美食中,写出高度,写出情味。何为寻常美食?老百姓饭桌上常见之美食也。
钱红丽的美食文章,第一好,就在于此:她把老百姓饭桌上的常见美食作为写作对象,如:江南水菜菱角菜、蒲芽、藕带;寻常菜蔬马齿苋、香椿、水芹、马兰头;寻常水果荔枝、枇杷、石榴、葡萄;还有寻常水产带鱼、螺蛳、鳜鱼、鳕鱼等。
所涉美食,虽种类繁多,但最终,归于一点:寻常、普通。其美好,更在于,于“寻常、普通”中使“平凡生活过得曲径通幽”,写出了情味,写出了境界,写出了高度。
有些美食,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可于钱红丽的笔下写出,就变得津津有味。山芋梗、茄蒂,生活中多为“弃物”,但我们看钱红丽笔下的“茄蒂”:“每次买茄子,将茄蒂留存冰箱,如此累积三四回,获茄蒂一小碟,每只茄蒂,拦中撕开,去除白筋,复撕成小瓣,佐一青椒、老蒜瓣,爆炒,被我视为天下第一等美味。”对,这就是“美食”——“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你自己心中的美味,就是最好的美食。
写美食,自然要写美食的制作过程,一些作者总乐于细化“制作过程”,于是,文章就难免拖沓、冗长,搞不好就成了一纸“美食制作说明”。钱红丽也写,但她写得简洁、明快,读来有一种节奏感,如轻快的打击乐,给人一种极美的享受。写炒马齿苋:“用滚水焯,切碎,以姜葱粒炝锅,大火略煮。口感滑腻,齿颊留香,一小盘,一扫而光。”语言简短,明快有力,我们仿佛从中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砰砰啪啪,伴随着这支“交响乐”,菜香四溢开来。
此外,好的美食文章,一定要写出“食感”,即对美食的感受,而且须是作者的独特感受。这一点很重要,不仅表现出作者对美食的理解,更彰显着作者写作表达的水平、高度。
“食感”,可分为两个层面:第一层面,是物质的,是谓味觉感受;第二层面,是文化的,诸如从一道美食中写出亲情,写出民俗风情,写出历史文化等等。而钱红丽美食文章的高度,恰就在此。
一道美食,你品尝了,对你产生了怎样的感官冲击?对于常人来说,往往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甜,甜到什么程度?辣,辣出什么感觉?钱红丽不仅能“言传”,而且还广用通感、博喻等手法,通过不同的器官感受、比喻,来表现一道美食的美好。
写吃枇杷:“整瓣果肉囫囵丢进嘴里,咀嚼,汁液飞溅口腔,然后,就是,甜、甜、甜,子弹一样击中你,果肉化作一摊水,滑进胃囊……”写吃炒粉粑粑:“趁热吃,口腔里倏忽呈现古典音乐的复调——萝卜丝的软糯甘甜,杂糅了春韭的细腻滑嫩,拖曳着米粉的暄软焦香,令胃口大开。”
描写文化感受方面,钱红丽在写童年美食时,不仅写童年,还写到母爱,写到故乡;写地方美食,则写到一方民俗风情、历史文化、名人等,处处都是文化的呈现。重要的是,其文化呈现,并非特意性的表达,而是草蛇灰线,若隐若现,最终抵达文化与美食的交融之处。她写“晒干的马兰头,味尤佳”,“佳”在何处?下文作者用了一系列的比喻:可以作为一碟“山家清供”;“可比拟于古之书生作文临帖,另辟蹊径”;如果拿干马兰头与五花肉同烧,其中滋味,没齿难忘,“拿它比之于一卷南朝法帖,自遥远的山野来,萧散清寒,淡素简约,瘦漏透空中,人间所有盛景不再,而你的心弦早被拨动”。
由味觉浮想联翩,联想的是文化。文化的溪流,在滋味中流淌,那美食的滋味,就不是一般的味觉滋味了,它具有了一份形而上的高度,它由一道物质美食,升华为一道精神美食。
美食自有灵魂,那灵魂,就是文化——其实,也是作者的灵魂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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