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山,江北岸毫不起眼的小村子。与它隔水相望的,是南方迷蒙一片的烟雨三月。
它是山的村,更是水的村。
肖本祥/摄
村庄四周,没有一处真正闲下来的水。即便村口通往小镇那口清水塘,也有不同寻常的来头。老人说,还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有人在这儿寻过短见。也就打那时起,村里再没人吃过塘里的水,更不消说捉鱼摸虾了。七十年代的某个大旱年,水塘很快底朝天,水底草棚大小的地方,浮起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鲢鳙和草鱼。谁也不愿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鱼拿回家,干部们一合计,连夜用拖拉机把它们一个不剩拖到邻县的一家菜市场,发了笔不大不小的财。
靠村不远的堤坝旁,流淌着日夜陪伴小村的千里古长江。
每年春上,江水会越来越绿。泛青的防护林,上个秋天枯死的荒草,以及扑面而来油亮的麦苗,让每个从江岸走过的人,一次次感受着四季交替和生命轮回。春,是有力的,水边的村庄,也是有力的。
充沛的江水,流进村子四周的每一个河汊子。水清澈、干净,不起风的时候,站在埂上朝下瞄,可清楚地看见成群结队游动的鱼。有时,阳光直直射到水面,浮萍和水草弯曲的影子,清晰地印在水底。小鱼也懒,偶尔摆动几下身子,像还在打着昨晚的瞌睡。遇到角度正好的光线,一道亮闪闪的粼光会从水里反射出来,晃得你睁不开眼。黑压压的蝌蚪,顺着岸边水流的方向缓缓地动。它们的妈妈真了不起,那么小的身子,却能孕育出一大群古怪精灵的小生命。只可惜有的太粗心大意,带到快干涸的小河沟就不管不问了。太阳一出,剩余的水在积聚的热气中很快见了底,小蝌蚪只得挺着肚皮晒,不会功夫在烂泥地里就一动不动了。
河底的金鱼藻是猪最好的饲料。水草长到最好的时候,父亲便带我去三里开外的驻马河。天刚蒙蒙亮,茂密的水草呆在静悄悄的水中,透过清冽的波纹,可看到嫩绿发黑的一大片。父亲一声声吆喝着,把攀草用的钢筋扔到数米开外的河心,我一刻也不消停,以极快速度把系着它的绳子全力往岸上拖。不到个把小时,一堆青草便高高垒在稻田埂上。往回赶的时候,挑着水草的父亲走得要比来时快很多,他在估摸,家里的猪一定饿急了。
种菱角的日子很快也到了。户户人家把新买来的菱角苗子,一捆捆堆放在柳树下的水岸边。是男娃子大显身手的时辰了。无需叮嘱,只等一声招呼,一丝不挂的小水鬼们在父母的注视下,争先恐后扎着猛子潜到水底,把一颗颗菱角根塞进稀烂的泥地里。太阳没落山,一口水塘的菱角苗已全都栽好。母亲总会心疼,往爬上岸湿漉漉的娃的嘴里塞几块锅巴后,才喜滋滋地往家赶。
靠近河汊水土最好的地段,成片长着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梭子草。用它扎出来的粽子,有股说不出的勾魂的清香。我是不愿与别人一道去拔这种草的。邻桌女同学的家,正好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我至今还记得,我和小宝那天在她家门口碰巧被撞见时的情形:我俩一丝不挂,怀里各抱着一大捆簌簌作响的梭子草。那年,我已开始背书包上学,脑瓜子有点懵懂知事了。
水的无所不在,也在时间的沉积里,慢慢塑造着刘山村的独特品性甚至风俗。
村庄地处皖东,临江近河,在这水土宜居、人丁兴盛之地。按理,一个百年村落,本该流传着自己不可替代的风水经和悠远绵长的家族史,但据我考证,包括刘山村在内,方圆数里,几乎看不到一处以家族名义建起的祠堂。我最终寻到的答案是,地处长江流域的下游,这里常年雨水充沛,很多年份洪涝泛滥。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在长年累月中,早习惯了水灾之后颗粒无收的荒凉光景,他们在心理上,更愿意接受眼前这活生生的当下,很少去考量虚无缥缈的身后事。祠堂固然重要,但洪水滔滔,再结实的屋宇也经不住年复一年这猛兽的侵袭,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妄想怎么去安置好先人之魂,而是把所有的目光,紧紧盯在眼皮底下看得见摸得着的泥土地——只有它们,才会给自己最真实的稻米、蔬菜与安慰。
沿着大大小小的河汊,还生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靠近芦苇荡的河道上,每天都有数不过来的驳船驶过。我知道,船的前头是江,江的前头是海。海的前头呢?没人问,也无人答。午后的汽笛长一声,短一声,它们和村落里的人一样,时而迷顿,时而空落,时而怀揣着没来由的无尽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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