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喆:茶香天堂

午后,坐在阳台上小憩,春光混合着窗外飘来的花香草香,空气里顿时有了一种淡淡的惆怅,我知道我又想念故乡了,她总是在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给我发来讯息,让我的灵魂跟着她一道起舞。 

此刻,我需要一杯新茶,唤醒自己,或找回自己,抑或其他…… 

自幼在茶乡长大,无数个春夜里呼吸着新茶的芳香熟睡,却未能像大人那样养成饮茶的习惯。毕竟未成年的孩子难以摆脱母乳植入味蕾深处的甜味依赖,无福消受成人的嗜好——酒是辛辣的,茶是苦涩的。 

初识茶味,和父亲有关。 

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每年春天都要托家在茶区的朋友买茶,不是为自己,是寄给远方的亲朋。父亲寄出去的皆是上好的片茶(皖西人的俗称,即六安瓜片),即便留下少许也是为了招待访客,而自己喝的则是那种价格低廉的“外销绿”,“外销绿”刚上市时倒是香气扑鼻,过了一个夏天后则苦味泛滥,喝的时候要不住地“呸呸”往外吐叶梗和碎末。这是物质匮乏年代大人们普遍存在的喝茶方式,不管是坐办公室的干部还是农田里干活的农民,全都随身带着盛满“外销绿”的大玻璃杯,走到哪带到哪,能从早喝到晚,从春喝到冬。 

我上高三那年,按理是要头悬梁锥刺骨的,无奈我的神经韧性不足,每晚不到十点,瞌睡虫准时来袭。父亲见不得我那痛苦样,拿来招待客人的片茶,说每晚泡上一大杯,可专治瞌睡虫。记不清多少个夜晚,一旦困意上头,我就举起茶杯邀请窗外的明月,让月光照进绿莹莹的茶水里,希望它能帮我理清一团乱麻似的方程式、定律;望着茶杯出神时,居然萌发出诗意的联想:热水中的茶叶忽上忽下,沉沉浮浮,好比四季,恰如人生。 

尽管我努力与茶互动,茶多酚到底没能制服我身上的瞌睡虫,那年高考我名落孙山。与茶的这场邂逅更像是懵懂的初恋,没来得及细细咀嚼个中滋味便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 

时光继续流转,人生真的像茶杯里的茶叶飘忽不定,复读、上大学、求职、结婚、生子、拼搏职场。待一大通程序完成,人已到中年。中年男人的生活亦如被热水点化的茶叶,时而为追逐名利而野心泛起,时而为失败寻找藏身之所而消沉,可笑的是,年少时茶多酚也无法消灭的瞌睡虫如今要靠药物来千呼万唤了。越是寂静无眠的夜晚,油腻久了的内心越是向往曾经的底色,望着窗外的城市森林,心里惦念的却是那“举杯邀明月”的夜晚、沁人心脾的茶香……它们都化成浓浓乡愁融入我的日思夜想。 

与茶再续前缘也是因为父亲。晚年的父亲慢性病缠身,一生嗜茶的他不得不遵照医嘱戒茶。一次病重入院后,在母亲的“监督”下,父亲把学生送给他的新片茶一盒不剩地转给了我。在我家小住时,父亲一定会掐着钟点泡好茶,等我下班回来品尝,他生怕我不解风情,不住地在我耳边唠叨茶的各种好处。就这样,在父亲的循循善诱下,有了他送我的那些新茶作铺垫,中年的我慢慢爱上了茶,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到后来的一日三泡,成为无可救药的“茶中仙”。如今回想起来,与茶再续前缘更像是不可避免的宿命,不仅因为茶是中年油腻的解药,更是抚慰乡愁的良方,是故乡在我的血脉里早就埋下的伏笔,无论生活在何处,走得多远,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必能从故乡找到答案。 

也许正是上述原因,我只爱喝绿茶,尤其对故乡的片茶最为钟情。不像红茶、乌龙茶这样的发酵茶,绿茶最接近大自然本真,即使寒凝大地,只需少许热水,焕发乡野气息的绿叶就能重新绽放。绿茶的世界里,片茶属于上市较晚的品种,非常耐泡,三泡之后依然醇香无比,这使得喝惯片茶的人口味厚重,很难接受其他茶味的寡淡。 

虽然现在的保鲜技术高超,一年四季皆可品尝绿茶,但只有喝新茶的感觉才最令人神往。喝新茶与踏青、赏花、吃香椿一样,应季应景,都是春天里的小确幸,不及时抓住就会转瞬即逝。所以,每年油菜花盛开时,我的祈盼在内心不可遏制地萌发,我会将家里的冰箱早早腾空,把玻璃茶杯仔细擦洗多遍,然后静候新茶到来。我知道,屈指可数的日子后,我将泡上一杯新茶,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片片茶叶在杯中次第舒展开,任茶香伴着盈盈热气在四周氤氲。那是每个爱茶人都可以为自己营造的小天地,一种天堂般的梦境,梦里,远去的故乡、父亲的爱、青涩的过往纷至沓来,许多美好的感觉在那一瞬间触手可及。然而联想还没有清晰地展开,人已开始迷离,不奇怪,茶如酒,亦是可以醉人的。 

彼时,茶香将我所有的杂念屏蔽出躯壳,无力再想其他。彼时,茶杯成了世界的中心,那些金碗银勺、铜墙铁壁,都在袅袅茶雾之外,气若游丝、轻若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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