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老兄弟

远远地,有个身影来了。“二爷来了。”我对父亲说。他“哦”了一声,然后关了收音机,弓身从棚子里走出来。 

十年前,父亲失明,此后一直活在黑暗的世界中。人和物日新月异,但黑暗阻断了世界的更新,他看不到时光箭镞一样射向远处,在他的记忆中,所有人都是十年前的样子。 

二爷就是二叔。我们老家把叔叫做爷。 

李春华/摄

二爷手提一只大公鸡,像去菜场卖鸡一样,面无表情。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这副刻板、严肃的表情。 

我迎过去,叫了一声“二爷”,他嗯一声,很轻,像咽下口水。 

“这只鸡,你明天带回家。”他的声音很小,还没有那只鸡的声音大。鸡被二爷丢在地上,受到惊吓,斜着身子,扑腾好几下,但双脚已被一条布带子缠绕,无法起身,只能躺着,喉管里发出咕咕声,有委屈、无奈,也可能有愤怒。 

我没吱声。我知道二爷的脾气。我要是说不要,他肯定失望,甚至难过,但我要是拿着,实在麻烦,拎着一只活鸡上动车,怎么说也不方便,况且明天上车前我还要与几个中学同学见面,拎着一只鸡像哪回事呢。 

我把自己刚才坐的那把椅子让给二爷,又给他倒来一杯水。他接过水,坐下来,把杯子架在自己的膝盖上。 

父亲没吱声,但知道他的弟弟来了。 

我又拿过一只凳子,把二爷手中的杯子接过来,放在凳子上。我说,二爷,你喝点水。二爷轻轻啜了一小口,像抿一口酒。 

父亲靠在椅子上,不吭声,空洞的目光望着远方。远方是青青的麦田,一望无际的麦苗在风的吹拂下,掀起绿色波浪,碧波般卷向天边。这是田野最美丽的时节,可惜父亲看不见。 

二叔低着头,双手支撑在腿上,托着下巴,似乎在看着脚下,一只黑色的猫卧在他脚边,不停地翻身,晾着肚皮,没人理它,太阳又晒得发昏,它竟响起呼噜声。 

“年饭在小文子家吃的吧?”父亲终于问了一句话。 

不出我所料,二爷嗯了一声。 

我都知道二爷肯定是在小文子家吃年饭,父亲怎么不知道呢。显然是找话说。 

小文子是二叔的大儿子,夫妻俩在常州做早点。他对长辈极为孝顺,二娘去世后,他隔三差五跑回来看看二叔。二叔说,以后别回来了,耽误生意。小文子说,不耽误,我早上揉好面,开车回来,中饭后再赶回去,正好又可以揉面、蒸包子、馒头。二爷沉默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那你不是两夜都没睡觉?”小文子不吱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你不要一个人去东边庄子。”父亲的双手拢着,垂着头,说了第二句,像是对着地面说。 

“东边庄子”是我们家的特定说法,确切地说,是我们家的一块宅基地,位于村庄最东头。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说,等我们兄弟长大,就在那里盖几间房子,供我们结婚用。后来我和弟弟先后考学去了外地,那块地就一直空着。曾祖母去世后,父母和奶奶商量,把老人家葬在那里,那块地就成了坟地,前年二婶去世后也去了那里。 

二婶的娘家在江西永修,二叔当年是入赘去了她家的。过了将近三十年,二叔已经六十多岁,二婶决定陪二叔回安徽和县老家定居。二婶做出这一决定,显然是想陪着二叔在他的故乡度过晚年,以此“回报”二叔当年的牺牲。从江西永修来到安徽和县,二婶从熟悉左邻右舍开始,慢慢熟悉田间地头、风土人情以及各种农活,很快就和我们这个庞大家庭的长辈、平辈、晚辈们熟络、亲近。遗憾的是,二婶前几年查出重病,生命开始走向倒计时,她临终前的个把月,我们家的女眷轮流在床头伺候,帮她按摩、擦洗、喂饭,二叔更是像一条老狗一样昼夜守在床边,陪伴二婶,谁也撵不走。 

二婶去世后,二叔没有当众流一滴泪,但谁都知道他内心的悲伤,他连走路也不像以往那样脚步轻捷,而是趿着鞋,似乎鞋帮或鞋底随时都会脱落。有一次,我母亲去找他,他不在家,打电话问,他说在“东边庄子”,母亲问去那里做什么,他嗫嚅着:“看看翠英。” 

翠英就是我二娘。母亲在路边等二叔走过来,看到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母亲后来听村中的一位老人说,她好几次看到声发一个人在那块坟地里独自坐着。父亲让二叔以后别去“东边庄子”,肯定是心疼他的弟弟的。但二叔没吭声。他的脾气很倔,又不会反驳他大哥,只有沉默。 

父亲雕塑一般地坐着,像是等着二叔给他一声回应,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二叔的声音,便丢下一句:“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别烧了。”二叔轻轻说了一声:“中午还剩一些饭,晚上热热就行了。”起了身,说:“我回家烧饭。”趿着鞋子,往外走。那只躺在地上的鸡被吓着了,扑腾一下身子,我想让二叔把它拎走,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二叔慢慢走远,我回身收拾茶杯,发现给他倒的那杯水还剩下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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