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身体知道答案

我的左脸有一块斑。去年一年,我起码处理过三次,处理手段包括超皮秒、光子嫩肤、服中药等。如今,斑减弱了,却无法根除,出门时,我将粉底、遮瑕、修容高光一一上齐,仔细拍打,仍隐约可见。有时,我对着镜子不免气馁,但我不能持续焦虑,因为这斑,便是焦虑而来。

一年多前,我从一座城市搬回另一座城市。我需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买房、迁移户口、孩子转学的任务,两个月内,搬完家。

等一切落停,我有时间细致端详自己,发现我的唇角长着泡,我的脸上有痘,痘消除了,痘印还在,痘印渐深,变成斑。

我去医院皮肤科看医生。几年前,我工作压力大时,也曾爆过痘,频繁看脸的过程中,我和医生成为朋友。医生见到我,脱口而出,“你现在怎么像个黄苹果?”她说的是我的皮肤、我的斑,也是我的气色、状态。说黄苹果是客气了,确切地说,是放了很多天、皮已出现皱褶的黄苹果。开药,安排治疗,医生叮嘱我,“放轻松,你这都是急的,焦虑反映在脸上。”

可是明明我在做事时,有条不紊,按部就班,自认为心平气和,指挥若定啊。无论搬家,买房,转学,每件事,我都列了详细的时间表,需要对接的人,有哪些步骤;我条理清晰,尽可能简化环节,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忙,我有诸多帮手。

“但是你的身体知道答案,你以为你的极限不止于此,身体说,你太焦虑了,你的情绪,你的压力总要有一个出口,总会在某个地方展现。”医生像哲学家,像心理咨询师。

身体知道答案。

我缴费,拿单子在药房门口等,想起我的大学同学华。

本科,我读的是师范,我所有的大学同学都是老师,华亦然。华上学时,以温柔大方著称,毕业前夕的实习,她与我在同一所中学,学生们都很喜欢她,毕业,她顺理成章成为省内一所示范高中的老师。

我们是在毕业三周年的聚会上再相遇的。令我吃惊的是,仅仅三年,华胖了,或者说肿胀。众人聊天时,华的反应总显得慢半拍,问她点什么,她需要凑过来,把左耳对准提出问题的人,还一再要求,“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华,你的耳朵怎么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华又凑过去,她的动作说明我们的猜测没错,所有人对视一眼。

华的男朋友、同是同学的陈,此时,推门进来。一番问询,一番关心,一番叹息,一番解释。

原来,一向优秀、顺遂的华,这一年经历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坎坷。一年前,华在所工作的中学接到重要任务,准备一节公开课。教研组长、一位一直以来慈眉善目,对华表示友好的大姐,人称王老师的,对华说,咱们一起干吧,我负责协调,你负责内容。

此后,华的辛劳、心劳,无需赘言。挑选学生,设计剧情,撰写剧本,带领学生零基础排练,一遍遍磨课,听意见,推翻,重建,再推翻,再重建,直至确定最终版。公开课的日子来到,华和王老师均盛装出席。

四十分钟很快过去,掌声雷动,即将谢幕,华正准备登场,却被王老师拦住。王老师一个箭步上讲台,如课开始时一样,她感谢诸位观众,感谢台上的小演员。华坐在台下,震惊、震动,不可置信,她想冲上台,但礼貌、教养不允许她这么做;今后还要在学校工作,教育局、学校的领导,同事,以及校外来观摩的老师怎么看她?

此外,华其实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王老师会想起她,会提到她,会邀请她一起致谢、鞠躬,可是没有,下课了。众人鱼贯而出,王老师像刚举行完婚礼的新人,站在教室门口,微笑、致谢,华在一角盯着她,王老师碰到她的眼神,躲开了,神色自若,像什么都没发生。

父母安慰华,因为这件事,想必王老师日后见到她会感到羞惭,作为教研组长,以后有什么机会会给华。男朋友持反对意见,他要为华出头,向教育局举报,被华拦住,“我毕竟是个新人。”“我有证据吗?”“这点事儿,我越不计较,越云淡风轻,越显得我格局大。”

华正常上班,正常上课,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心事,王老师和她打招呼,她冷漠而保持距离,她掩藏得很好,告诉自己吃一堑长一智,打落牙齿和血吞,算了。谁知,公开课后的第十天,华在讲台上点学生回答问题,学生回的话,她听不见了。

医院检查结果,应激性耳聋。在不在乎,计不计较,创伤有多大,华说了不算,身体说了算,她不能教学,请假休息,经过一个学期的调养,才逐渐恢复趋常,可是仍然有些迟钝。

身体知道答案。再淡定的人,演技再高明,伪装得再好,别人以为在你那儿不是事儿,有时你自己都觉得不是事儿,身体不会骗你,它会发出警报,提醒你,警告你,帮你记录,你受过的重创,你经历的坎坷,你于无声处听过的惊雷,留下的痕迹。

输得起和赢得了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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