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我写《画魂:潘玉良传》的前前后后

感谢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纪念版《画魂:潘玉良传》,也感谢安徽博物院提供的潘玉良画作图片,让我在四十多年后,还能跟读者谈谈我写作这本书的前前后后。

首先要讲的是潘玉良的姓氏之谜。起初,我看到她在法国举办的《潘张玉良夫人画展》说明书,她丈夫姓潘,我认为她将夫姓放到自己姓氏的前面是中国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习俗,新社会不应该沿袭旧传统,所以在《清明》发表时用了《张玉良传》。1983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书前,请我去做些调整、补充和修改,编辑要我重新起个书名,我想了很多都不满意,就与住在对门房间也在那里改稿的上海作家张锦江和西藏作家益希·单增商讨,请他们帮我出主意。《画魂》这个书名是当时的西藏文联主席益希·单增想出来的。后来又改为《画魂:潘玉良传》,是因随着这本书在海内外产生巨大影响,潘玉良散居在海内外的同事、学生、朋友读到书后纷纷给我写信,说她一直以潘姓行世,建议最好改成“潘玉良传”。我接受了这个建议。

我为何要写潘玉良?这与我的坎坷经历、我的人生体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出生在安徽太湖县李杜乡笔架山下一个小山村,在那里度过了凄楚寂寞的童年。我降生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年月,母亲在逃难的路上生我,注定了我的人生要与苦难相伴。我家祖上都是文盲,祖父是铁匠,常年在江南贵池乡下打铁。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想上学,却没有读书机会,只在夜校的扫盲班识得几个字。直到我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才在乡里小学老师的帮助下,走进校门,插进五年级。

我十分珍爱这个机会。1955年夏,我以全区第一名、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了太湖中学,靠几元钱的助学金和一些老师的资助,勉强升学。我初中毕业,父亲的肺结核病一天重似一天,母亲又因缺乏营养,双目失明。虽然我的学习成绩总是班级第一名,可我仍然不得不终止学业,到安庆市当学徒工。

艰苦的生活并没有泯灭我的求知欲,我看一切能够找到的书,不放过任何一个自学的机会,上函授,听讲座,安庆市图书馆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我读了大量古今中外名著,写了成麻袋的读书笔记,为后来的写作,积累了丰富的语言和人生体验。

1977年后,国家要编辑全国古籍图书善本书目,我因自学过一点古文,被调到了安庆市图书馆,做了古籍管理员。这时我已是四十一岁的人了,为了能自由航行在书海里,我啃起了生涩的古文,像小学生那样,向老先生请教,将诗词、文段抄在卡片上,随时带在身上背记。到了1981年,我萌生为巾帼才女立传的念头。

我们古籍部,常常有学富五车的老知识分子来看书借书。记得一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时任安徽省政协委员的李帆群老先生来找我借安徽的地方志,他正在编著《安庆史话》。他对我说:你不是想要为不见经传的才媛立传吗?我想到一个人,我建议你写写她。她叫潘玉良,是潘赞化从妓院里赎出来的,她进过上海美专,去巴黎留过学,回国后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过书,后来去了法国,听说她在巴黎还很有名气呢。我和潘家做过邻居,知道这事。这时下班铃声响了,我们各自往家走。可我的心情却没法平静: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人,她是怎么成了中国当时最高学府的教授、世界艺术都会巴黎知名画家的?我想象着她的身后一定是一串串滴血足迹。我被自己的想象激动着、吸引着、热血翻滚着,冒着夏日正午的强烈阳光,匆匆赶到李老家,请求他带我去拜访潘赞化的儿媳妇彭德秀老人。

彭德秀老人向我出示了一张潘玉良自画像、潘赞化送给玉良的嵌有他们合影的项链、三张印有玉良雕塑作品的明信片和一张《潘张玉良夫人画展》说明书,还给我看了玉良下葬时的一组照片。我想请她谈谈潘玉良,她说她从没有见过这位姨母,并不了解其人,无法给我提供更多的信息。

我反复研究了这些资料,画展说明书上有两篇文章。一篇是郭有守写的《我所认识的潘张玉良夫人》,介绍她生平;另一篇是东方艺术馆馆长耶赛夫介绍她艺术成就的文章,题目我忘了。就凭这点资料,加上合理的推测和想象,我写了一篇5000多字的文章,题为《旅法女画家潘张玉良》。这只能算是一篇人物小传。我投给了当时安徽省文化厅主办的文艺理论刊物《艺坛》,刊发在1982年第2期上,1982年第9期《新华文摘》全文转载。

这篇小传,没能把我要表达的东西抒发出来,我心里仍然堵得慌,感到日夜不安。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走访曾在上海美专和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上过学的老画家和一些老知识分子,继续研究潘玉良。我既没条件去采访她的亲朋故旧,又没条件去看看她足迹所至的地域,我只是沿着她的足迹到书海中去求索。凡是她到过的地方,我都跟踪着去研读,哪怕文中只提及一笔,都得围绕着它去翻阅大量资料。

因用眼过度,我眼睛出了毛病,医生建议不要再看书,否则有失明的危险。我怎么能不看书?眼睛痛得全身痉挛无法控制时,我做做按摩又继续看书。爱的力量让我坚持下来了。虽然我还不知道如何去塑造人物形象,只是由于爱——爱文学,爱笔下的人,爱一个顽强与苦难搏斗的灵魂,就那么随着感情流淌下去,以至不能自已。

我有个设想,要让她在每一个人生道口活过来,叫她喊出我的心声:世界上没有征服不了的困难,人的命运可以通过抗争来改变!条件差,基础薄,不气馁,只要有个崇高的目标,坚定的意志,执着追求,刻苦进取,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人生存在的价值!即使终生追求而不得,也能在求索中留下深深的履痕,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抱恨。

我调动我所有的知识积累和生活经验,为了让她活起来,我只能以她真实的人生经历为骨,以合理想象、推测、虚构的故事情节为魂,来塑造一个真实的潘玉良的文学形象,力求史实和艺术的统一。当然,虚构不是凭空臆想,它来源于生活。

《画魂:潘玉良传》中,潘玉良的人生轨迹是完全真实的,但细节几乎全是虚构的。因为那时无法获得更多的资料。我写她不是为了发表出版,更不为了名利,我只是想将她这种把一切苦难踩在脚下,为了争取做人的权利和平等人格,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作为一个载体,抒发我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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