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前段时间北航老师因性骚扰女学生一事被解除,我写了一篇稿子,说:“活在这世上,有许多风险和磨难,但大部分磨难都会有个出口,或者是施害者被绳之以法,或者是受害者得到应有的补偿,或者围观者出于同理心,给予同情或安慰,或者虽然没有这些,但有时间将伤痛稀释,只有性骚扰案的受害者常常无法获得。”有个朋友转发了这段话,说,没有人会同情受害者,他们觉得你一定有问题,你不是完美受害者。
我感觉到她这句话背后还藏了很多东西,果然,她要找我聊聊。我们在某个咖啡馆里见了面,她声音低沉,看着落地窗外的积雪,告诉我她的一段经历。
以下是她的讲述:
B
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有天放学时,在校园里遇到一个男人。现在的感觉他二十岁上下,但那时我很小,看谁都挺大,他也可能在十八九岁左右。
他跟我说,我拾到一个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你掉的。我说,我没有丢东西。他说,也许是你同学丢的,你跟我去看一下吧。要是他们以后找的话,你也可以告诉他们在我这儿。
这话听上去也不是特别合理,但是我太想知道他拾到的是个什么东西。会是一个造型可爱的铅笔刀吗?或者别的?这好奇推动着我,跟他走进校园里的一个小院。当我进入房间,突然感到了某种和铅笔刀什么的无关的紧张感。
这个男子,站在我面前,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咻咻然,如兽,比那呼吸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他盯着我,像一只过于年轻的狼,不知道如何对付他捕获的第一个猎物。
他说,我们XX吧。
那是一个很脏的词,我们班那些顽劣的男生有时会用它对骂,我不能明确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却感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
这处境前所未有,我不知道可以怎么做,只是细微地颤抖起来,这颤抖应该也被对面的男子捕捉到了。
他说,如果你回家晚的话,你家里人会来找你吗?
这个还真没准。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但我觉得说“会”对我更有好处,我就这么回答他了。他继续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说,这样,你回去吧,喊个同学来。
我从院子里走出来,那个男子并没有跟着我。我已经安全了,可以跑掉了,但我很奇怪地,像个被他遥控的机器人,除了严格遵从着他的指令,不能继续其他思考。
我叫住了两个认识的人,和我住一个大院的两个男孩,冬冬和小强。
我问他们,能不能去那个院子里一下。他俩对视一眼,好奇心让他们都没有追问缘由,就朝那个院子里走去。
C
看着他俩进了院子,我这才感到害怕,拼命跑出校门,顺着巷子朝家里跑。在巷尾,我遇到来接我的我妈。我大哭着告诉她,冬冬和小强被被坏人抓走了。
我妈不能明确地知道我在说什么,却也立即带着我去往学校。半路上看见有说有笑的冬冬和小强迎面走来,他俩说,那个男的问了下他们是哪个班的,就让他们回来了。他们的口气很轻松,是小男孩面对大人的大惊小怪时常有的鄙夷和豪迈。
我妈应该是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她带着我,来到学校,到办公室找到班主任,我们一起来到那个院子里。
男子站在他刚才跟我面对面站着的地方,无辜而惊诧地面对着这一切,说他一直在这儿啊,没见到有什么人来啊。似乎他根本不觉得我说的那件事跟他有关,他很认真地帮我们寻思是不是走错了门,或者,干脆是我的幻觉。
我妈问我,是不是他。他看着我,说,是我吗?
这个时候我已经安全了,我可以大胆地指认嫌疑人,但是,到现在我都还很清晰地记得我的回答,我哭着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你。
于是,那个男子无辜得更加真切了。
我妈把我领回家,接下来我情绪稳定,第二天早上,我妈带着我,直接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告诉她我夜里醒了好几回,忽地坐起来,大哭,抱着自己的脑袋,说,别打我。
我妈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于夜里的情形,我完全没印象了,但我妈一向诚实,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也许在白天,极度恐惧外加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不敢接受现实,佯做若无其事。在夜里,潜藏的情绪爆发出来,于是一夕数惊。
班主任叹了口气,带我妈去找那个男子的妈妈,也是学校的老师。我印象中,那是个特别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她和我妈说了什么,我现在也记不得了,之后她带了礼物,到我家赔礼道歉。
班主任特地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来龙去脉以及那个男子的母亲去道歉的情形,我原原本本地回答了。她沉默了一下,说,又没怎么着你。又说,放了学该回家不回家,弄出这么多事来。
这个老师不是坏人,甚至在我小学遇到的许多奇葩老师里,她算比较正常的那两三个之一,却发出这样的感叹。她是觉得我给她添了麻烦吗?也许她跟那老师关系不错?还是她觉得该说点什么?单独面对我,义愤填膺也不合适,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感叹,太正常了,很多人都会这么说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后来总没有安全感的来由,走在路上我总是时刻注意身边的风吹草动,感觉有人靠近,就会警惕地拉开距离,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丢过手机。但我还是感到庆幸,我从小就是个活得不怎么放松的人,到现在,我的紧张感仍然会让对面的人不自在,但那个时刻,我太有感染力的紧张救了我,否则会怎样?
更糟的也许是我跑出来了,遇见一个女同学,把她“骗”进了那个院子,我们一道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被这个社会放过。虽然我们都是受害者,但这个社会对于受害者有着更浪漫的想象,也有着更高的要求,我们俩可能都没法成为“完美受害者”。
D
咖啡馆里开着空调,但她的讲述让我生出凉意,我完全能够想象她彼时的处境,并且能够感同身受。这样的经历也许很多人都有,受害者被质疑、被谴责,最后一切被沉埋。讲述就是控诉,我感谢她这一次的勇气。
作者 闫红 (未经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权 ,不得转载 。欢迎微信朋友圈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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