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辛楣和方鸿渐虽然是基友,对他却有个精辟的概括:“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方鸿渐被他噎得一口气没上来,闷闷不乐好半天,不懂为什么说话坦白算是美德。
方鸿渐承认这是“坦白”,说明他大感扫兴之余,是同意赵辛楣的说法的。只不过,“无用”这个词,也不能算是全然的贬义词,《庄子》里提到一种无用之用:“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无用可以让人更自由,更逍遥,也是一件很高级的事呢。至于说方鸿渐确实有很多问题,比如软弱苟且懒散等等,但他确实不讨厌啊。他为人真,眼光不错,说话也很机智,起码不凶恶,不害人,达到做人的底线了。
但前两天重新翻了一下《围城》,感觉却很不一样,方鸿渐也有他的一种凶恶,比如说,明明对他的准老丈人周经理一家,明明是他忘恩负义,他却总是很不讲理地给人家定性。
以前读《围城》,受主角光环影响,总是从方鸿渐的角度去看,对他的说法照单全收。他说周经理周太太市侩,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周家在方鸿渐身上花了钱,就像个债主似的喋喋不休,但看多世间恩怨,再回头看这段纠葛,会忍不住很“市侩”地想:“这难道不是很应该吗?”
而且,也许是如今的我比周家人更“市侩”,在我看来,周家人非但谈不上“市侩”,简直有情有义之至了。
周氏夫妇和方鸿渐是同乡,周经理在上海开了个小银行,清明回家祭祖时,认识了方鸿渐的父亲。方老爷子是前清举人,算是一乡之望,周经理虽然成天家跟钱打交道,却也想跟文化人结交,就跟方家攀了亲家。
这下子苦了方鸿渐,尤其是他到北平读了大学之后,对这种包办婚姻更是深恶痛绝,试探着请父亲帮他退婚,挨了一顿臭骂。都打算认命了,不曾想,命运帮了他一把,那未婚妻居然得病死了。
这还不算,他那准老丈人只因收到他一封吊唁长信(其实是他爸叫他写的),就觉得这孩子知礼,把原先准备的嫁妆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折合一千三百磅,送给方鸿渐做留学学费了。
这也太不“市侩”了吧,何止不“市侩”,简直是天真。
且看不市侩方老爷子怎么算账的,他给方鸿渐写信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如果三年前结婚,那这次我家一定破费不赀矣。”看上去很庆幸很得意呢。
况且,一千三百磅不是个小数目。后来方鸿渐给他爸买家具也就花了四十磅,剩下二十多磅,折合不到四百块,也可见那几年物价挺稳。方鸿渐在周家的银行里打工,月薪一百多,在三闾大学当副教授,月薪两百八,平均一下吧,周家给的这笔钱起码让方鸿渐少奋斗十年。
就算是周氏夫妇出于对女儿的感情,但真正的市侩,是不会拿钱换感情的,他们对人性太不了解了。
将周家的做法和方老爷子的得意一对比,谁天真谁市侩,一清二楚。
《围城》剧照
方鸿渐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周家希望他拿了这笔钱读个博士出来,也无可厚非,你捐助希望工程还希望对方好好学习不是?
如果你捐助的孩子像方鸿渐这样,拿了你的钱去逍遥,游手好闲,东溜西逛,回国时中国留学生大都坐三等舱他偏要坐二等舱,以至于给大小姐苏文纨留下“钱也充足”的印象,你也不会觉得很爽吧?方鸿渐难道不应该给周家一个交代吗?
好,方鸿渐可以辩解说,这是周家单方面的意愿,他只是懵懵懂懂得着了套,可是从他回国后的表现看,他是小便宜也舍不得不占的。
方鸿渐回国后总嫌周太太喜欢管他的事,花钱“栽培”了他,就要他将来的老婆认自己做干妈;嫌周经理全听老婆做主;嫌小舅子老是要他做枪手,把作业留给他来做,还老爱打听他隐私。
没错,方鸿渐说得都对,但是人家给你制造这么多困扰要有个前提条件,就是你住在人家家里,在人家的银行里上班,不然的话,人家想管你闲事也管不到。后来方鸿渐和周家闹掰,也没见得周家怎么样啊。
住在周家以及在周家的银行上班这件事,固然是周经理提出来的,方鸿渐可是一点迟疑都没有地悦纳的。书中写道:“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之后他爸妈逃难来到上海,在租界租了房子,“方鸿渐看家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
这样坦然地吃周家的住周家的,显然是没拿周家当外人,那么,人家怎么就不能不拿你当外人一回,管管你的闲事呢?
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因他得罪了周太太,周经理付四个月的薪水打发他走,他倒还生了气,刺耳地冷笑,语带讥诮,质问周经理自己是不是算停职了。
算不算你心里还没有数吗?人家本是看在翁婿情意上给你一口饭吃,你自己早就不拿这份情意当回事,现在连面子活都不愿意做,还要人家供养你到底?给四个月的薪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好吗?而方鸿渐敢于闹翻,还不是因为拿到了三闾大学的offer,周太太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周家供他出国读书,他哪里就认识苏小姐赵辛楣,又怎会有大学请他去当教授。
《围城》
方鸿渐最大的问题就是这种双标。他讨厌周家以投资人自居,但是他在牌桌上赢了钱,也是一定要人家当场付的;他不屑于别人对他做道德评价,但他却在心里忍不住地给周家人定性,骂人家市侩。总之,道理全在他这一边,好像他读过几年书,就掌握了这世界的解释权。
在书中,他解释的欲望也是强有力的,随时要对他人表态,看不上苏小姐、刘小姐,赞赏唐小姐,这都没问题,但哪怕在心里从非常自我的角度去解释别人,何尝不是对他人的一种侵犯?彼此无缘,敬而远之就是,何必一再发笑?虽然也说“你也可怜我也可怜”,但终究还是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
真正可怜的,倒是周家夫妇,花了那么多钱,照顾这准女婿这么久,只不过是放不下对女儿的一片痴心,却不知道,对于他们女儿的死,方鸿渐的感觉却是犯人蒙赦。
直到方鸿渐出发去三闾大学,周家还让车夫送来四色路菜,方鸿渐不许他母亲收,那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了。不知道车夫回去会不会告诉周家夫妇,说不说都一样,他们的这一番苦心付之东流了。
作者 闫红 (未经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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