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我爸身体还不错时,在郊区弄了块荒地,每天坐一小时公交车跑去种菜。有天他正在田间忙碌,一个女孩走过来,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心里难受,问能不能跟他聊会儿天。
我爸说,能啊。
姑娘和种菜老头聊的是她刚刚失去的爱情。她告诉我爸,她是附近的大学生,她男朋友本来说放假带她出去玩,结果带了别的女孩。
我爸说:“这不是很好吗?总比你结了婚发现他三心二意的强。”
姑娘说:“可是我特别爱他,他很有才华,是个诗人。”
我爸说:”诗人更不行了(写诗的朋友请原谅我爸的偏见),顾城是诗人吧,他老婆都被他害死了。戴厚英写过一篇文章:‘有女莫嫁天才郎’,天才不一定适合做丈夫,没天才装作有天才就更糟糕。”
话说到这里,姑娘没工夫悲伤了。她问我爸,大叔,你是做什么的?我爸说我就是附近的农民。姑娘说,不像,不像。
我爸回家说起这个事,我由衷感叹姑娘真是火眼金睛,随便找个“树洞”,都能精准地发现他这个“妇女之友”。
这名号是我送他的,我记忆里我爸有不少女性朋友。我去他办公室,常见有阿姨找他聊天。有时人家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若是我或我妈接的,就会捂着话筒,神秘兮兮地喊他:“找你的,女的。”他和女同事聊业务,聊上半个小时是常态,我们全家都不觉得有什么。我爸和她们,就是友谊啊。
男女之间可以有友谊吗?我觉得和个人境界有关。有的男人见到女性,只觉得对方是女的,只看长得美不美,或者是不是贤惠。那个胡兰成夸自己谦虚,就说他见到每个女人,都觉得人家是可以做他老婆的。那确实没法有友谊。
而我爸欣赏职业女性,能看到人家的学问、见识、专业素养,他尤其佩服女作家、女教授。有时他也会言过其实地夸奖我妈处理问题水平高:“就你这水平,当个县委书记也是呱呱叫的。”
在他心里,女性可以独立于婚姻之外。听了上面提到的作家戴厚英的演讲后,他回来兴奋地对我说:“一个人要是有本事,不结婚也可以。”戴厚英当时单身,他认为这种纯粹的生活状态更能保持创造力。
不过,“妇女之友”这四个字,主要着眼点,还是对于女性的友爱之心。我送他这么一个称呼,是因为,许多时候我们家如同妇联,有被伤害的女性频频登门。
她们有的是我爸同事,有的是同事的妻子,还有的是同行。来处不同,但同样神情黯然,丈夫有了外心,她们孤单无助。
有人会拿出旧情书,念对方当年写下的海誓山盟,有人会历数这些年的付出,言辞凄切,说这么多年情意全都喂了狗,也有的絮絮然讲述怎样与小三缠斗 ,负心人竟悍然站在小三一边……
不得不说,旁听这些的过程中,我认识到了人生无常,爱情尤其无常。拿旧情书当呈堂证供,不免刻舟求剑了。
但在我爸看来,情书就是契约。如果阿姨是他朋友的妻子,他会跑去劝那朋友。但这事儿哪带劝的,几次下来,对方开始烦他。有次我爸指着一个翻着白眼不睬他的朋友怒斥:“你现在就是坐在道德的炸药桶上,随时身败名裂……”回到家犹愤愤不已。我啥感觉呢?只觉得,就算要站在道德高度指责人家,也不必满嘴书面语吧?
这种指责是没用的,阿姨再来,就只剩下倾诉,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说着:“我真傻,真的……”那些有关爱恨情仇的细节,我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子。
有个阿姨是每天早晨吃过饭就来,我爸在家,她就把车轱辘话说上一遍又一遍,我爸不在家,她就坐在那里等着。后来我简直怕她,有次我爸妈不在家,我上厕所回来,远远看到她正要拐进我家所在的巷子。估摸着她没看见我,我赶紧转身转一大圈再回来。
我在我爸面前发牢骚,我说,我现在都理解她丈夫了,她这样子真没法爱。
我爸说,你这样说话不公道,女人生孩子,做家务,说起来是情分,客观上说就是投资,不然人家凭啥对你那么好。现在你升官发财了,就不要人家了,还是人吗?人都谈不上,还谈什么爱?
许多年后我再想我爸这个话,他会这么想,是因为在他心里男女是平等的,不能仗着性别优势就占人家便宜。
我爸走路上,看到男人打女人会厉声喝止;看到女人,尤其是老太太拎着重东西会主动上前帮人家拎。不过也曾自讨没趣过,有次他从火车站出来,看见前面有个女人带着孩子,拎了一大堆东西,他跑过去帮人家拎,一不小心看见女人给孩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紧他,别让他溜了。
我爸大感侮辱,之后没那么爱帮人拎东西了,但别的事上仍不改古道热肠。屋后五十岁大妈也肯跟他说自己月经不调的事——那时我爸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热心地帮她买来乌鸡白凤丸,据他说,有所改善。
对了,在我们家,没有月经羞耻这件事,邻居女孩到我家串门,看到我爸跟我讨论吃什么药对痛经有效,非常震惊,说在他家很难想象。更震惊的其实是我,痛经,不是一种平平无奇的生理现象吗?
他出生的那个地方,没有儿子死了不能进祖坟。我弟出生之前,我爷爷这一系已经有了六个孙女,街坊邻居的议论暗讽,必然会给我爸带来压力。所以,有了儿子他欣喜若狂。
但他人品好,实事求是,虽然有点重男轻女,但并不恃强凌弱,不会觉得男尊女卑,他因此对我还不错,也总能与女性保持友谊。我爸身上优点很多,不过对于他是“妇女之友”这件事,我尤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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