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元要去桐城,拉着我去陪他。及至到了县城,他去办事,却把我丢在那条大街上。站在九月的太阳底下,一时有些茫然。原想去找我的学生许松涛叙旧,看时间正是午后,知道不好打搅他,便沿着桐城中学门前那条老街茫无目标地走过去。
青砖铺就的路面,两边店铺,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有的或许更早。这样的老街,现在幸存的不多了,难得桐城还保留着这样一条古旧的街道,让发幽思古的人有了感叹的所在,如我等之辈。桐城我每年都要去一两回的,但这条小街却走得很少。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学生家是租住在这条街上,那年我去看他,一家三代七口,挤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却也其乐融融。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一代一代地老去,他的女儿都是他当年的那个年龄了,不知道他的家是否还在这里。
街道很长,一路逶迤而去。虽是秋后,但太阳仍然毒花花的。我失去走下去的耐性,便拐进一条巷子。巷子很窄,七拐八弯,墙上粘着青藤,厚厚地罩住整个墙面;也有丝瓜藤沿着围墙一直拖下来,开着黄花,为这条古旧的老巷子增添几分青春的色彩。有枣树的枝条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够得着的地方,那上面的枣被过路人顺手摘净了,而院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色。没有人认识我,我像一个老熟人一样在这些巷子里穿行着,就好像回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又好像在看那时的一个默片,自己也成了那默片中的人物。时光交错,感觉自己变成一个少年,或者就是一个古稀老者。巷子套着巷子,院子连着院子,却并不担心迷路。把北街当作一棵大树的干,而这些巷子,则是树的枝杈,却又枝蔓横生,交错纵横。如果让自己静下来,应该能听到墙角蟋蟀的鸣唱,能看到草尖上吸食露水的蚱蜢,或是一条在不经意间游走到你裤脚下青青的小蛇。即使是蛇,也并无恶意,就像是你的某一个调皮的玩伴,在你猝不及防的惊吓间,它却倏地遛走了。一些院子里种着蔬菜,顺着竹竿攀上去的扁豆(安庆人称之为月亮菜),一二畦茄子,也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主人似乎并不指望在这个院子里能种出些什么来,就像那小街上的生意。然而仔细寻去,某一处杂草间却躺着一只硕大的南瓜或是冬瓜。
这一带的老巷子,房屋多半坍塌了,昭示着一个世纪的逝去。偶或在一处,有几堵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山墙矗立着,就像一个傲骨老人,明晓得落伍了,却挺着脊梁,向偶尔前来探访的人诉说着当年的骁勇,其间难免不发一两声陡然的叹息,慨叹时光的不再。但这些被人遗弃的巷子,你真的一点也不能轻觑他们,你应该相信,从这些巷子里曾走出过翰林,走出过某一代的探花或是张丞相、李丞相们,都是在当时创造历史的人物。我想起我在印度所看到的那烂陀大学,虽然是一片废墟,却没有一砖一石的修复,让一切来访者从那些断垣残壁中遥想当年,半点都不走样。相比起那些人为复制的古迹,我更喜爱这些原汁原味的小巷,虽则破些。
巷子的另一头连着桐城中学(好像六尺巷也就在不远处)。无论是桐城中学还是六尺巷,都折射着桐城淳厚的文风,令人肃然起敬。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有三三两两的中学生从巷子里走过,他们戴着眼镜,穿着迷彩服,腰里扎着皮带。这些生活在现代的中学生们,不会像我们一样,对墙角的蟋蟀迷恋至深;不会像我们一样,在青草和露水中呼吸原始的气息。走在这条巷子里的孩子们,也许根本就没注意到这条他们每天走过的巷子究竟有着怎样的风景,但他们的世界,比这条巷子要大得多。这些穿着迷彩服的孩子,你一点也不能小看他们,或许某一天,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就成了新的翰林、探花或是张丞相、李丞相们。这是一个充满着人文气息的县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子,都透着墨香之气,让人流连。走在这些巷子里,你自然能找到在那些车马拥塞、高楼林立的现代大街上所失去的自信。
应当承认,这一个下午,我过得不错。在桐城北街的这些小巷里,我认识了一个久违的、真实的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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