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 后来才读懂了杜甫(上)

(一)

有很多年里对杜甫不感冒,觉得他像那些傻用功的同学,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琢磨怎么写诗了。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听上去就很惨啊,那时候我对于创作的认识,和鲁迅小说《幸福的家庭》的主人公差不多,想象好文章应该是“……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竭尽心力磨出来的诗句,算不得天生丽质,就算看上去还行,也跟整容成功差不多。

何况他又总是被人拿来和李白捉对说,李白正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写得好得不像话的人。“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才是牛逼的人生。杜甫崇拜他是应该的,就像一个吭吭哧哧到了第二名的学霸,崇拜一个成天瞎混都能雄踞在第一名的学神。

请原谅我当时的无知吧,谁没有过年少无知的时候呢?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也要怪我们当时所用的课本。李白的诗,选的都是特别感性的那些:“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说的好像是中年心境,但夸张而飘逸,更能对应为赋新词的少年心境。

而杜甫入课本的那些诗呢?都太沉重了,比如《石壕吏》,讲的是抓壮丁的事儿,确实很惨,但是它的惨,与我们的日常没有连接性。我们知道这么个故事,这么个时代,随口感叹一下,或者连感叹也没有地背下来,就可以结束了,它不像“白发三千丈”那样,可以在揽镜自照之时,信手拈来。

具有实用性的文学作品,才会被更为深入地接受,这一点,杜甫甚至不如白居易,那首《卖炭翁》也是呈现民间疾苦的佳作,但是它写的那种寒冷我们是能体会的“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就像路上遇见的那个弓着腰捡垃圾的老人,让人油然而生悲悯之心。

课本里也出现过杜甫写风景的诗,比如《登高》《望岳》,语文老师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连念了好几遍,如饮醇醪的样子,下面坐着的我们,却是一张张冷漠脸。这句子尽管对仗工整,哪如“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能让人在诗句里看见自己。

杜甫没写过情诗,当然不会有“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这种销魂蚀骨之句,他偶尔提起自己的妻子,说“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虽然又是云鬓,又是玉臂的,却都是俗套之语,感觉不出他的感情,像看橱窗里的青瓷人偶,跟他之间隔着一层反光的玻璃。

我不知道他这些诗都是什么时候写的,但是他几乎所有字句,都有一种中年人的沉重感,难怪他被称做“老杜”,我知道这个“老杜”是要和杜牧的“小杜”捉对,但是,被捉对的另一组,李白和李商隐,就不经常被人称为“老李”和“小李”,这绝不是没有缘故的。

终于Get到杜甫的好,被他的诗句惊到,起码要到二十岁以后。

(二)

十八岁那年,去异乡读书;二十岁回到家乡,在某内刊打过一阵子零工,又到某个公司混过几个月;二十三岁,再次离开家乡,来到省城某报社,任社会新闻记者,后转做娱乐编辑;一年后辞职,去另一家报社,任副刊编辑至今……

是很简单的经历,但是这其间,也与许多人交错,如果我们不把“擦出火花”只理解为男女之情,我得说,这些年里,我和许多人,都曾有过闪光的时刻。

或是相谈甚欢,或是心中温暖,或是清楚地感觉到多巴胺正在大脑中生成,不饮而醉,或是是被某一句话击中,悲从中来,很久都回不过神。

总之,都是一些有滋有味有印痕的遇见,所以,在一次次的迁移中,在生活重心的转变中,这些人渐渐从我生活里淡出时,我感觉到了某种惆怅。也不是相隔千里,不可以再约,但缘分散了,即便勉力遮挽,留住的,也只是一些不咸不淡、不尴不尬。

杜甫的诗就是在这时撞到心中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是《赠卫八处士》的开头,没有前因后果的,突然飘来这一句,可就这么一句,却是一字千钧。

人生不相见,何以不相见?是天长路远,是情感生变?还是并没有什么缘故,“如参与商”是本为人生常态,所以诗人用了一个“动”字,“动辄”,突然又飘忽,但你也必须平静接受。

接受之后,才有令人喜悦的不期而遇,比如与少年时候的好友:“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烛影摇闪中,我们都容颜尽改:“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这年头活着不易,“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何曾想到,还能够来到你的家中。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这三十个字信息量太大,当年分别时,还都是毛头小伙子,再相逢时,故人居然有了可以列队的特别懂事的儿女,我们各自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体系,当年浅浅的溪流,如今已经各自活成一片深海。

但这些也无须探究,流离与流年,岂能在三言两语间道尽?倒不如感受当下的温情,“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雨声制造了隔绝感,仿佛那纷乱的世界很远,这一刻有着孤立的安闲。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是啊,多么难,那么多时光与辗转堆积出这一面,而这一面,也许就是真正的终结,怎么能不多喝几杯?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读到这,心中空洞如虫蚀。这样的一次相见,其实是悬空的,是没有来由也没有结尾的,想珍惜也不可以,想记住也不可以,“好好在一起,就是好好告别了”,用在这里也可以。

难怪从前不喜欢杜甫,他不渲染少年的轻愁,有经历的人才懂那一字一句的惊痛,我忽然明白了当年语文老师的摇头晃脑,当年只觉得他浮夸,却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他,眼前也许正有无法捉摸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鱼贯而过。那个一千多年前的诗人,他的魔法,在今天依然有效。

(三)

二十来岁的我,还特别喜欢杜甫那首《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开头也是斩钉截铁的一句:“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虽然没头没脑,却让人想为之拍案:“MD,可不是!”然后才发现,这是一首向长者诉冤屈的诗。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顾随老是说李白吹牛,其实杜甫吹得更厉害,“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谁好意思这么说自己?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您真的,不用去问问李邕和王翰的意见?但是,这种自吹自擂读起来怎么那么爽呢?因为杜甫真的有那么伟大啊。我们从来都赞赏“美而不自知”“伟大而不自知”,这些当然很好,但是所谓的自知之明,应该也包括了解自己伟大的一面吧,看到我们家杜甫这么不客气,真替他高兴。

当然,如果一个劲儿吹下去,很容易变成吹牛大赛,接下去这几句,又把本来HIGH上天的情绪拉到了尘埃里:“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这几句太有勇气了,文人不怕自称贫士,但那贫穷里,是透着傲骨的,比如陶渊明穷到“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叩门拙言辞”,也是很尴尬的。但对方对于这个读书人,还是有一种额外的尊重。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陶渊明也没把自己当成个普通人,以漂母韩信的例子作比,虽然是说自己不能够像韩信这样报恩,但只要你不傻,总能听出陶渊明的那么一点优越感。

只有杜甫,他有勇气写出自己的寒酸与卑微,骑驴就罢了,还“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跟前跟后的,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那些帮闲,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那场面已是不堪,杜甫偏偏还要说得再彻底一些:“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我二十岁时,想在家乡小城找个工作,到一位相熟的伯伯家,他是某文化单位的一把手。听说我的来意,他说:“你到我这里能做什么?”我说,我能写。他冷笑了,说:“你说你能写?我手下的每一个人都能写。”

他的妻子可能替我脸上下不去,对他说:“你就给她一次机会嘛。”他又冷笑了一下,背着手,走到里屋去了。我大脑一片空白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我应该告辞了,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明白心里结冰并不是一句修辞,我分明感到,胸腔都被里面那铁硬的一坨冰得难受。

那段时光,杜甫的这几句诗支撑着我,他也曾如我这样,“悲辛”而且“潜”,就是那种默默感知的,不能与人言说的卑微感啊。

但是,敢于言说卑微,何尝不是一种骄傲?灵魂超越肉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是挺分裂的,但木心有句话说得好,“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如果把“谦”换成“卑”,我要说,杜甫这几句诗,体现了“狂”与“卑”的极致,真好。(未完)

作者: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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